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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簫的人(3)


  「1928年北伐成功後,遷都南京,端木一家都回南京了。這以前,他家曾央人來求親,可是先父一口就回絕了,我連影子都不知道。家裡只知道我和他同事,並不知道他寫信的事,那年月,我們更新,可是家庭還守舊得很呢!我們再開通,也是半新不舊的,因為許多地方仍要顧到古老的傳統,不能一下子就變過來。他家回南京時,他也同去了,因為他是獨子。他回南京後,信寫得更勤,這時的倩就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意思了。」

  「那麼這回您該回他信了吧?」我問。

  她笑笑搖搖頭,接著說:

  「可是有那麼一天,他事先並沒有寫信說過,竟在學校裡出現了,當然使我很驚奇,但他不遠千里而來的堅決的情意,也不能說沒感動我。這時我已經知道父親拒絕求婚,所以答應和他在學校以外的地方見面,瞞著我的家庭。見面也只是見面罷了,我還是無意的。直到有一次,我們學校幾個接近的同事相約到北海賞月,大家帶了樂器去,我吹簫是許多人都知道的。在北海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樸生吹笛子。我獨奏「梅花三弄」,他竟悄悄地,悄悄地,吹起笛子來隨著我的簫,吹著吹著,我們就變成二重奏了!……」

  朱先生說到這裡,起身到爐邊去拿燉在火上的那壺釅茶,給我斟了一杯,她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又用煤鉤子去播弄那爐火,爐門一打開,火光反映到她的臉上,紅亮亮的。我兩手捧著那杯茶,停了好一會沒說話,看著她的臉,腦中幻想著當年夏夜太液池中簫笛合奏的情景,仿佛我也是客人中的一個。我不由得笑說:

  「那首『梅花三弄』一定是您和端木先生的定情曲啦!」

  她笑笑,回到桌前坐下,從桌上拿起那支笛子:

  「喏,始終是這支笛子陪著我,這麼些年了。他走的匆忙,留在家裡沒帶著,笛子留下了,吹笛的人可再沒回來呢!」她不勝感慨地說著,把笛子又掛回到場上去。

  「端木先生教我們的時候,您和他已經結婚了吧?」我也回憶起那吹笛的人了。

  「他教你是哪年的事?」

  「1931年,我在初中二。」

  「已經結婚嘍!我們結婚也還是經過一場奮鬥呢!雖然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但是不能得到父親的諒解。他放棄了父親給他在南京中央政府找到的好職位,而來北平做個中學教員,他的母親也不滿意他,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我。父親後來算勉強答應了,也還是有婚後仍住在北平的約定。」

  「對於您來說,還是那笛子的力量吧?您的婚姻的故事多麼美,它使我想起了『吹簫引鳳』的故事,您是那弄玉,端木先生正是簫史……」但是朱先生打斷我的話,說:

  「簫史和弄玉是夫婦雙雙飛升而去,我們可是一個飛了,一個還在這兒掙扎求生呢!」

  「在心靈上,您仍是和端木先生在一起的,您的夜半簫聲,怎麼能知道他不是在冥冥中也跟您在合奏呢!」

  愛情的故事,常常是因為那愛情發生了障礙,才使得故事更美,更動人。我後來聽大嫂說,當初朱家的老太爺不答應這門親事,是因為端木先生是庶出的關係,母親的出身微賤,在家庭中沒有地位,連帶著兒子也遭了殃。端木先生排行第三,前面還有兩個相差很多歲的哥哥,是嫡出的。在那講究門第與身世的上一代,怎能怪他們為兒女的多方操心呢!可惜這一對在新舊時代交替中奮鬥的夫婦,在如願以償之後,終不能白頭偕老,他們只有短短不到八年的相守。端木先生是七七抗戰那年由北平到內地去,在一次汽車失事中喪命的。意外的死,生者難堪,她怎麼能不日日以來聲喚回那荒野中的孤魂呢!簫聲可以使她回到往昔月夜泛舟的情景中去,無怪其聲哀以思了。

  有一次在偶然的閒談中,又提到了她的簫,她曾這麼說過:

  「沒有孩子的夫妻和有孩子的夫妻,畢竟不同啊!看你們小倆口子雖然有時拌嘴,但是半天都忍不了,你們就忘了,因為有孩子一打岔就過去了。我們可就不同嘍!婚後的現實環境,到底不是婚前所想到的,我從小長大什麼苦頭都沒受過,所以有一點點不遂意,就使我幾天不愉快,不和樸生說話。長日無聊,我只有吹簫來解心頭之悶。常常在這種情形下,樸生便也不知什麼時候,拿起笛來,和著我一起吹奏了。這樣,一根笛一根簫,便像你家的老大和老二,把我們的不愉快,無形中合開了。」

  我聽說過,朱先生在婚後和婆母不和,這也是常引起他們夫妻不愉快的因素,端木先生在母親的獨子與愛妻的丈夫的夾層中,常常左右為難。據說在端木先生死後,婆媳反倒相安無事了。

  一個冬天在蜷縮中過去了,今年春暖得早,陰曆的正月過不久,家裡的火爐就拆了。屋門敞開著,孩子們就騎在屋門檻上,享受著春日的陽光。但是南屋的爐火挨到陰曆二月才拆除,因為朱先生在鬧病,她有畏寒的毛病。上班也就是那末回事了,年輕的男女同事們聽說她病了,倒是常常來看她。有時她們帶了菜來做,哄著她說笑,像女兒對媽媽似的。

  開春以來,她就很少吹簫了,看見牆上掛的笛子,我總會想起簫,也偶然問她:

  「朱先生,好久沒吹簫解悶了吧?聽你吹簫,對於我也是一種享受呢!」

  「提不起興趣。怎麼?又想聽著簫聲想心事了嗎?」

  「其實我聽著簫聲,多半想的還是您呢!」我玩笑地說,但確是實在的話。有一次連偶然讀到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詩,不知怎麼卻想到端木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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