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昨夜長風 | 上頁 下頁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湧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淨盡。

  餘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

  人介乎生與死之間,一旦決定選擇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時處理。

  首先橫擺在賽明軍眼前的是,要獨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開支用度。

  當明軍自姨母家搬到外頭去住時,左思程是每月都給她貼補家用的。

  當時,賽明軍在恒發洋行內當一名行政見習生,月薪只不過四千元,雖然老同學徐玉圓的母親,並非尖刻的人,她們家的尾房是以一個相當廉價的租錢讓賽明軍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後,多出一個小人兒來,實行黃口索食,等待提攜,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齊來,只有禍不單行。

  明軍在上班時,開始慢慢覺著人事的壓力。

  恒發行是間相當具規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內陸與本城交替轉運至歐美的生意,上至老闆,下至一班舊臣子,都是思想、行為、裝扮、作風,著著保守的一派人。

  的確沒有人明日張膽地給予賽明軍什麼批評;然,他的上司與同事們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異、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賽明軍斷絕來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個出口部的同事開聯席會議,在派發了議程之後,部門主管的秘書張芷玲走到賽明軍的身邊,冷冷地說:「老總囑咐,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事打算在會議中提出來討論的話,下午的聯席會議,你不必參加了,否則部門連一個接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反而不便。」

  賽明軍不好意思地問:「你呢?接聽電話不是秘書的責任嗎?」

  這刻她心裡的感受是難堪而複雜的,還幸能極力克制下來,不動聲色;反而是對方不肯放過她,臨到掉頭走離賽明軍座位時,那秘書小姐還回望明軍一眼,以一種稀奇古怪的神情與語調說:「老總怕是關心你,讓你多點休息!」

  這麼一句滿刺的說話,要賽明軍硬生生吞下肚子裡,腸髒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為了生活,賽明軍只好忍住。

  可惜的是,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

  人類有種閑來無事可為,有人帶了頭,就湊個高興,齊齊打落水狗的壞習慣。

  那一天,合該有事。賽明軍分明已經把美國客戶傳來的電訊放進檔案內,蓋了機密及急件字樣,交給張芷玲,請她儘快轉呈出口部的總主管楊奇新。

  文件是美國一家訂戶寫來的,說收到的包裝樣本並不適合,在分色的功夫上差了一點點,非要立即校正不可,否則趕不及聖誕的購物檔期。

  結果,直至傍晚時分,楊奇新才看到電訊,勃然大怒,尋著了賽明軍問:「你這是負責不負責呢?這麼緊要的文件,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就送進我辦公室來?」

  「老總,我已關照了張小姐。且平日所有急件都只蓋上印,交給秘書處理。」

  那站在一旁的張芷玲立即分辯:「我們部門的同事如果是給老總送來急件的話,一定會跟我說一聲,以便即席處理,或者你以為給我說了吧。可是,我的而且確沒有聽過。」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加油。

  楊奇新大發脾氣:「誰在部門做上一個月,都知道我的秘書只是每天上午及下午分兩次把文件送到我辦公室裡來,有要緊事,一定曉得額外照會一聲。」楊奇新揚一揚手中的電訊:「人家投訴包裝的色澤不對,我們還不速速處理,整批貨退回來,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這麼一個大戶,我們年中有過千萬銀碼的生意在他們手上,有何失閃,怎麼算了?」

  賽明軍一直沒有分辯。

  她正低頭細想,自己分明是把檔案交給張芷玲時,已經重重交代過,是非要立即處理不可的急件。現今當事人矢口否認其事。是冤枉?還是自己這陣子神智迷糊至真的影響到工作上來了?

  明軍正苦苦思索,楊奇新仍舊繼續破口大駡:「當今之世真難說,年青人只顧自己失意失戀,就不理失職失儀,認真失禮!」

  賽明軍自覺是在忍無可忍之下辭職的。她當時並沒有再顧慮後果,只覺得大庭廣眾,上司的謾駡與責難,難受得叫她實在下不了臺,似乎非迫著她說上那一句「我辭職不幹了」,才能拾回半分顏面似。

  走出恒發行,回到那小小的睡房去時,賽明軍才刹地醒悟到,日後如何維生的問題?她急得伏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

  失業後的彷徨,非賽明軍原先所能想像得到。

  她只夠資格好好痛哭一晚,再呆在房間內虛耗一整天的光陰,肆意地以回憶過往的一切甜蜜與悲哀去作精神食糧。這以後,她體能就開始不支,覺著肚餓,覺著口幹,立即意識到就算要折磨自己,也不應該,肚子裡有無辜的生命。

  這個覺醒促使她頭腦由混淆而趨清醒。

  賽明軍支撐著疲累得似已分裂的身體,走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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