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信是有緣 | 上頁 下頁 |
六 |
|
每天早上,我八時半就已經捧住一包街角買來的豬腸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來,吃過這份早點,才不過八時三十五分,那章德鑒就老實不客氣地把文件遞到我台頭上去,或開始跟我商談公事。於是,他賺了我二十五分鐘。 午膳時分,若是功夫緊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腳去買兩個飯盒回來,狼吞虎嚥,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這般,章德鑒又著數起碼半小時。 黃昏時分,更是我們的黃金時間。每天五點前,台頭的電話老是響個不停,簡直應接不暇。很多時,章德鑒要到客戶的寫字樓去斟生意,又得上銀行辦理各種有關手續。每當他守著大本營時,我便要當跑腿,傳送緊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銀行入數等等。非要五點過後,才能主僕二人靜下心來,好好坐在寫字臺各自清理案頭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後,才有機會向章德鑒彙報當日業務上的特殊情況,或聆聽他向我分析買家與賣家的形勢,以及我們的業務動向。 這又非做至腹如雷鳴,忍無可忍之時,才捨得披星戴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離家足有十二小時。真是小數怕長計,我一個人兩份差事,吃虧是誰? 明知吃虧,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願,否則誰還能在自由社會內勉強一個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親老喜歡在搓麻將時,跟那班雀友們七嘴八舌地鼓勵其中一個做母親的,要好好勸阻她家兒女的嫁娶。無論其動機是出於真誠,抑或撩事鬥非,其實都其蠢無比。 那年輕姐兒要嫁個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親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費心機,當事人如不能在苦難中自得其樂,自會下堂求去。 我細細審視今日情況,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寫字樓像雜架攤,老闆同事上司下屬連自己在內總共兩個人,除薪金不錯外,認真一無是處。 單論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為什麼樂此不疲,不辭勞苦,幹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肯死心塌地為章氏服務?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鑒請半天事假,只為要陪母親到機場去,跟她一位過境的摯友會面。 母親說:「這個阿姨是第一個從產科護士手裡接過你來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這些年,一直未有回過香港來,難得她到澳洲公幹,要在啟德機場逗留幾小時,你得陪我見見她!」 我原本極不願意,但母親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請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無辭以對。 才缺席那三個鐘頭,回到寫字樓去,竟見章德鑒一臉慌張忙亂,七手八腳的,一頭夾著電話,應付客戶,一頭拼命翻檔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電話接過來聽,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記在腦子裡,立即把客戶應付過去。 章德鑒長長地籲一口氣,望住我,竟有種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嗇地流瀉出來。 我必須承認章德鑒那感激的眼神,對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來從沒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覺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夢回,竟還想起來,浮一臉的笑意,然後再睡去。 每當陽光從窗口一透進來,我就三爬兩撥地快快起床,沖出門口。 與其說我愛上了這份工,倒不如說我迷戀著那種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覺,它令我渾身鬆弛,精神奕奕,引領我深切地認定做人的價值。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人物。長年累月地以靜態出現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去。最低限度成績奇劣的同學,名字為老師所記起。我呢,終究考進了大學又如何,過了兩年跑回中小學去探班,竟有半數的老師認不出我來! 畢業後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縱然不是大風大浪,也不算是微風細雨,已教人一頭一臉的濕濡,渾身不舒服。 走進章氏這家小型公司,我通體乾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戀戀不捨,不其然地認定了這是棲身之地。 最低限度,暫時我非常樂於跟章德鑒周轉。 說來也真奇怪,這老闆總未試過跟我外出吃過半頓飯,午膳時間一同在公司吃飯盒,當然不能算在裡頭。不知不覺,在他跟前當差一年,就算賞頓飯,以茲鼓勵,也不為過吧?然而,沒有。 只半年服務期滿,他實斧實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覺得賓主關係太硬繃繃,這是美中不足的。 別說是一頓便飯,這姓章的根本從不跟我閒話家常。我嘗試過逗著他問:「你這麼勤奮工作,家裡人有何感受?」 他無奈地聳聳肩,不置可否。 這算什麼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還是指他根本沒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識相地追查下去,說不定會引起誤會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處這方面,我是特別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當保守,絕不願意無風三尺浪。風浪由我引發,則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應該保存的。 況且,章德鑒並沒有什麼值得我疏於防範的條件。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