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我要活下去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他忽然受驚似地,摔下了玉荷的手,連連後退幾步。

  貝元心知,他恐懼的不是那把鋼刀,而是他心上那個要憐惜、要保護、要愛戀伍玉荷的意念。

  只要有那麼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會像鋼刀劈下來般,叫他受到重創。

  貝元望著伍玉荷,訥訥地說:「對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過神來,垂下眼皮,答「貝元,沒有什麼。」

  「我……出去了。」

  貝元緩緩轉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兩步,叫住了他:「貝元!」

  貝元回過頭來,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臉的淚。

  他走回來,掏出口袋裡的手帕,為她輕輕地揩抹著。

  然後,他聽到伍玉荷飲泣著說:「貝元,我們倆都不是個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樣。

  羈絆著他們的不是禮教,牽制著他們的也並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關係尤見草率,那種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歡的心態,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貝元,有情而不忘義。他們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覺到仍對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堅貞的道義。

  這一夜,伍玉荷是輾轉反側的。

  腦海不斷地翻動著同一的畫面,貝元突然沖進廚房來,抓住她那拿著鋼刀的手。

  他只不過是打算為她揩淚。

  如果伍玉荷在晚飯之後,把貝元父子留下來,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經杳無音訊,她分明不會走回來,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貝元留在身邊的話,貝元會肯。

  但,伍玉荷並不願意這樣做。

  她說了:「貝元,我們都不是自由人。」

  跟她的貝元哥哥,早已經告別了。

  告別的當日,貝元哥哥給玉荷妹妹說了:「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是的,不必含恨,只須懷愛,日子會好過。

  放在心上的愛情,不必通過肉體的歡愉與名分的確定予以落實。

  只要有那麼一縷輕煙在眼前嫋嫋然向上冒,就如暮鼓晨鐘,令她驀然醒覺,她和貝元的情分只可以如那縷青煙不可以凝聚,只可以擴散,讓滿室芬芳,讓心靈舒暢。

  自從這一次之後,貝元很少上伍玉荷的家來了。不久他所屬的單位要把他調往東北去。

  出行之前,伍玉荷聞訊立即帶著了彩如趕到廣州來跟貝元見面。

  貝元說:「玉荷,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給你寫信告別。」

  「要調到哪兒去?」

  「大連。」

  「那是好遠的地方。」

  伍玉荷輕喊:「為什麼呢?」

  話才出了口,她就道:「原因真不必追究了。」

  「玉荷,我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商量。」

  「你說。」

  「我想把貝清留下來,拜託你帶他一段日子。」

  伍玉荷沒有回話。

  忽然的,她滿腔熱淚,一眨眼,淚水就溢出來。

  貝元的那句話太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是不是這童年摯友一去兮就不復還?

  伍玉荷忍不住便失聲嚎哭起來。

  他們從小就有太多的心靈感應,彼此都知道對方心內的話。

  貝元輕輕擁抱了伍玉荷一下,道:「放心,我會回來的。你好好地照顧兩個孩子,我和你那兩個孩子。」

  人小到大,貝元答應過伍玉荷的話,都必定實現。

  只有這一次例外。

  貝元在東北工作五年之後,傳到小欖的消息是:貝元因肝癌逝世。

  喪父那一年,貝清已經成年了。

  貝清跟彩如坐在魚塘邊,貝清問彩如:「大連是個怎樣的地方?」「聽說是很美麗的一個地方,有天連水、水連天的大海。」

  「我從來沒有見過海洋,海洋怕要比這個魚塘大千百萬倍。不知我爹在大連是不是能天天都看到海。在海濱看日出,一定是很好的景致。」

  「他不可能有如此的閒情。」

  彩如這麼一說,貝清就沉默了。

  「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難堪。

  「我想念我爹。」

  「我知道。」

  「我應該想辦法去大連一趟,最低限度在他去世之前應該去一趟,可是我沒有。」

  「人人都總是不能如願,你何必自責。」

  「彩如,生活真困難,吃不飽,穿不暖,都不要緊,只要自己親愛的人別離開自己就好。」貝清說。

  「我娘不也如此。我爹比你爹更早去世。」

  「彩如,」貝清忽然回轉頭來,望著彩如說:「你會不會離開我?」

  彩如搖頭,非常堅定地搖頭,道:「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說不會就不會。事在人為,我對自己有信心,對生命有信心,即使在今天。」

  「彩如,你真好。」

  「你知道,我娘跟你爹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我聽我娘說,你爹和我爹都曾經說過一句話,叫她畢生受用。」

  「那是什麼?」

  「好日子必定在後頭。」

  「嗯,這就是希望。」

  「不,這是信仰。希望還是會渺茫的,信仰則是肯定的、必然的。」

  這句話沒有錯,只是在好日子還在後頭之際,眼前的困苦就非挺起胸膛勇敢地熬過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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