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弄雪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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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恒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睛,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裡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裡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裡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出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裡,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脫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鬆。」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周遭靜謐。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嫩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緻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閣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鬱鬱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燉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簷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裡。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蔔,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鐘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裡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盡是離情,對戶簷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鬆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雲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 五年後,我們搬家了,我還是偶然回去,躑躅于兒時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舊居的門前。屋後小溪,流水淙淙,似說著人生聚散無常,何須悵惘!何須悽惶!過盡悠悠十五載,今天你來問我怎麼不能讓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縱聲狂笑,就只能惘然悲傷! 「你教我如何表達?如何?」他輕輕放開了我,瞳眸無奈,無奈…… 「為什麼?」胸臆中一陣難仰的激動,我緊握雙拳,手心冒汗,意氣激昂,「答覆我,為什麼要在今天……」 又是那無言淺笑。 「因為我美?」我目不轉睛的逼望著他,「因為我聰明,有智能?因為……」我開始半崩潰地沖到他面前,瘋狂的搖撼他的手,「說啊!說啊!」 「因為你是你。」 沒有了忘形,沒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縮在戰壕中戰敗待俘的士卒,渾身冰冷,血液開始在體內凝固,聲音從抖著的雙唇微弱地擴散出來:「你早就認識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嗎?不是嗎?」 「從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認識你。」 我無力頹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淚像崩堤的瀑布,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 「別哭,鳳姿,別哭。」他緊緊地重新把我擁在懷裡,讓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別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讓我哭盡年來的寂寞、淒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著。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個當時什麼也不知不覺,只懂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嗎?」他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在我頭上輕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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