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弄雪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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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盡是閒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裡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扎在寒風中,送到肚子裡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鑲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裡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裡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卷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髮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於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餘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碰上,他手裡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慣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雲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準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醜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醜之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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