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弄雪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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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與無奈,流出我的堅忍與摯愛。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頭上輕輕按摩,良久良久,哭聲隱沒,房內回復了平靜,只隱隱約約徘徊著微弱的抽咽聲,我把手握著了他的。 「你的頭在痛了。」 「嗯!你怎麼知道?」 「我哭過。」 我駭異的望著他,心裡一陣刺痛。 「這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諷刺。一個曾經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離我而去,所以……」 「啊!」心裡的刺痛實在了,加重了。 「所以別把我看得過高。」他苦笑。 「沒有。」我肯定的搖搖頭,「就像你說過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畫簿,那要看欣賞的人的尺度。」 「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故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樑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簷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裡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鹹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睛,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裡。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薑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薑女除了 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 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複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 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 非存心譭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 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 喚醒我這個癡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薑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 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 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於我倆的小 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裡,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 于無變愛心的維繫,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 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捨本逐末,輕重倒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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