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弄雪 | 上頁 下頁
四九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髮;脫去了火豔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裡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湧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骯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悽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鬥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裡始於有個寄託。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裡,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於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於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裡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裡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更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雲,過山嶽,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樑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複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沒聽到我的答覆,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裡。

  原只是兩分鐘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碰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鬆散散的頭髮。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睛很小,眯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於裡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裡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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