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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傅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傅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裡,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聽不厭,越聽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僕僕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裡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髮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臺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裡在剪裁適度的褲管裡,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下舞臺。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該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裡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搥著頭,搥著,搥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傑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傑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醜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裡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幹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於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裡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於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摸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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