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當時已惘然 | 上頁 下頁
四五


  當對方以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甘心做弱者,肯啞然吃虧的態度來處理這場戰役時,自己再出手不慎,就有欺侮手無寸鐵,甚至乎準備歸降婦孺的嫌疑。

  所以,我不得不氣餒,不得不激心,不得不屈服,我是徹頭徹尾的無計可施。

  當然,我想,這可能是一條緩兵之計,引敵深入的策略,葛懿德要欲擒先縱。

  邱仿堯要是饞嘴的貓,念念不忘他的舊愛,越禁就越令他心癢難熬的話,倒不如乾脆放他一馬。讓他往外覓食,飽餐一頓,發覺也不外如是的話,自然會跑回來自己身邊,帖帖服服地做其裙下不貳之臣。

  那時,輸透了的是誰?

  明眼人是太顯而易見了。

  我,我要在重重劫難,輾轉相思之後,得回一個人家甘願雙手奉送的男人,那種感覺直情是莫大的屈辱。

  我差不多近乎咆哮,說:「仿堯,如果她不是以這種態度去縱容你接近我?你會怎麼樣?」

  邱仿堯愕然:「我並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別裝模作樣,你跟你的妻在聯合起來開我的玩笑,是生活太幸福、太平淡之故,於是你們需要婚姻激素。你佯作餘情未了,她假裝無可奈何,於是把我玩弄起來了。」

  「福慧,你發什麼神經病?」

  「好,我是發神經病,我不正常,你趕快離開這兒,回到你的妻子身邊去,只有她才最正常不過,不但正常,而且深謀遠慮。」

  邱仿堯忽而瞪大眼睛看牢我,片刻沒有做聲。

  室內是一片靜謐。

  這使兩個人的沉重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然後,邱仿堯從喉嚨間說出一句話來:「福慧,你從來都不曾深愛過我是不是?你愛的始終只是你自己。」

  話說得很輕,然,力有千斤之重,像一個重錘打在我的天靈蓋上,差點把我整個人震碎。

  兩個人忽而對立起來。眼睛都瞪得老大,死盯著對方,活脫脫像盤旋在天空上,隨時準備撲食地面小雞的兀鷹般,彼此都是對方廝殺撲滅的對象。

  因為,他們都在這個感情的漩渦之中觸著了對方的死門。

  每個人都有死門,一旦被挑戰了,就會不顧一切,漠視自己的感情去向,生活理想,人生目標,而只一味的憤怒,甚至寧死不屈不從。

  任何人都有一個不可侵犯的原則。

  邱仿堯從沒有損人利己的心。

  我愛重自己的感情更甚於世界上的一切。

  我們各自出口傷害對方,這就比任何人對我們作任何攻擊侮辱都更難忍受了。

  僵持丁片刻,邱仿堯奪門而出。

  他的來、他的去,聚與散、會與離,全像無端刮起的一陣風,吹過之後,了無痕跡。

  我這一整夜,伏在江家大宅後花園的欄杆上,默默地淌淚。

  我搖頭,突然拚命地搖頭,我要把腦海中的一個印象和想法摔掉。

  就是這個陰影令我恐懼,而至於對邱仿堯捕風捉影也未可料。

  然而,不能怪自己。多年之前,我看過一本小說,那結尾的一段正正是一個嚴冬的夜裡,故事主人翁與他的妻,並肩坐在火爐旁邊,正在歡天喜地,自鳴得意地在閱讀著一封來信。

  這封來信正正是男主角的情人寫給他的,內文的旖旎溫馨浪漫香豔兼而有之,那種刻骨銘心的情,那種乾柴烈火的欲,真摯及猛烈得像要把信紙燒掉了似。

  夫婦二人捧讀著,細細地咀嚼每一句、每一段,然後討論、分析、興奮、發笑,毫無顧忌地耀武揚威。

  一個是在妻子面前,展示他男性的吸引力。

  一個是在丈夫跟前,表示出她的落落大方。

  唯其他們把第三者投入的感情,視作家庭內一股鮮有的調劑品,那才無法不令人噁心。

  男主角的妻吃吃笑地說:「親愛的,是嗎?當你跟她接吻時,她真的興奮得全身發抖,像染了傷寒似?你當時的感受如何?是自豪,還是自栗?」

  「她是有點言過其實,當然,她這麼形容,實在很令我驕傲。」

  「還有,」那妻子嗔道:「你看這一段,你是不是真的這樣子說過、做過……」

  天!

  如果那遠在天之一隅的情人可以耳聞目睹這個畫面、這番說話,怕要千死萬死不足以蔽其惡、雪其恥、洗其恨。

  的是確有些人會蓄意地設計陷阱,好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苦難之上,然後自鳴得意,自視聰敏的。

  我想,人世間的淒涼情景莫過於是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把情感當作娛樂和笑話來處理,以調劑另外一個他深愛人的生活與身心。

  那種傷害是刻骨銘心的,是不可能痊癒的。

  就算忽然之間,那深愛的男人改變心意,準備重投懷抱,也不可能再接受這段有著無可彌縫裂痕的情緣。

  士可殺,不可辱。

  現在,我就是發現邱仿堯有可能跟小葛聯盟來侮辱自己,這個疑慮使我害怕而且焦躁。

  這些年,我經歷的風浪可不少,挫折也很大,只曾試過在第一次承受感情打擊時興起過毀滅自己的觀念。那次以後,我非常堅強地誓要跟所有困擾磨到底。

  事隔許多許多年了,輕生的念頭從遠而至,跑回來滋擾我。

  失去自己心愛的人是一份莫名的痛楚,再加上一種被親人出賣侮辱的滋味,真是百上加斤,任何人也不勝負荷的。

  為了抗拒沉重至極的心理壓力,我竟病倒了。

  一連幾天,沒有回到利通銀行去。

  宋滔和陳家輝都分別送來了鮮花。我只疲累地看了一眼,就吩咐女傭:「把它們全都搬到我視線以外的地方去。」

  我怕看到那一蓬蓬招展的花蕾與花枝,憶起了從前的種種。

  女人之所以如此愛花,全仗送花人所表達的心意,而不在花的本身。

  邱仿堯與我相戀之初,是一大束一大束白玫瑰送到我跟前來的。

  我躺在床上,整個人酸軟無力,心底裡其實有小聲音在說:「仿堯,請來一個電話,或請叩我的房門,告訴我,那天的爭執只是我的多疑、我的過慮、我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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