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鳳儀 > 第二春 | 上頁 下頁
四六


  我苦笑,怎麼真的瘦田無人耕,耕來有人爭?我忽爾成為愛情倫理大悲劇的搶手角色了。

  邱夢還為什麼跑來見我?在於這個時刻?

  是丁松年有什麼意外了?

  此念一生,我整個人自床上跳起來,立即答:「邱小姐,請上來。我們是一梯一夥,複式頂樓的一座。」

  當我開門讓邱夢還進來時,她的臉色有如白紙。

  過去曾經見過的優雅淡定儀態,都已不復見,她無疑是神色慌張,且微帶憤怒的。

  這個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剛才我假設丁松年有什麼意外的估計。

  可是,我仍然在請她坐下來之後,立即問:「不是松年有什麼事吧?」

  「你仍然這麼關心他,我來找你的原因為何,你第一個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來嗎?」

  我愣然,一時間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說: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這種拉關係、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你們是彼此的牽掛著。」邱夢還竟一邊點頭,一邊這樣說著。「既如是,為什麼還要仳離?為什麼要我白白淌這一次的渾水?為什麼你們夫妻倆的花槍遊戲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

  說著說著,竟自哭泣起來。

  我不說什麼,只站起來,遞給她一盒紙巾,管自到廚房去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跟前去。

  記得在我悲苦求援的時刻,並沒有人在我身邊,給我這般的服侍。

  永遠謹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此為積陰功之一種。

  不論對方是誰,都是有父有母的一個人,在世上活著有她爭取同情與扶助的權利。

  「我今天晚上跟丁松年吵了一夜的架,」邱夢還一邊哭,一邊還說著她的隱衷:「我問他,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結婚了?你們不是已經辦妥了手續了嗎?他竟答,他要考慮清楚。天,在這個時刻,通天下的人以為我贏了一場勝仗的時刻,他卻宣佈,他需要考慮。」

  我明白這份狼狽。

  只能很輕很輕地歎一口氣,太著跡的同情與關懷會變成虛偽和造作。在這個時刻,尤其不適宜引起對方的誤會。

  一頭已然受傷的小動物,尤其敏感,誰碰它一碰,它都會覺著痛。

  「我追問為什麼?這短短的一陣子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震撼他的決定?是我,抑或是你?」

  「怎麼會是我?」我平和地答。

  「不,是你!」邱夢還不住地點頭,她重複又重複地做著這個動作,表示肯定,卻帶一點蒼涼與無奈,令人看得心上惻然。「我不騙你,是真的。他今晚親口對我說了。」

  「邱小姐,你們若是吵架,在惱怒之下,自會出言不遜,作不得准。」我只能安慰她。

  「不,松年說,他辜負了你,糟蹋了你,他從沒有盡足一個伴侶的責任,坦誠地把你的錯誤指出糾正過來,然後,引領著你同行前進。他只管不滿,自行另尋新歡,把所有的責任都往你肩上擱,自己逍遙於法外。」

  我差不多是目定口呆。

  如果邱夢還所言屬實,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翻案。

  「對你的歉疚,就等於並未忘情,那又何必要我!為此,他遲疑著,不願跟我走進聖堂去。」

  邱夢還苦笑,以手背揩了淚,說:「人生變幻何其多,真是未走到最後一步,仍未知誰勝誰負,誰得的多,誰失得少?許曼明,我曾經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丁松年狠下心去跟你離異,究竟你出什麼辦法把他的心撈回來,緊緊的又重新抓著不放?我不甘、不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今晚再忍無可忍,跑來當面問個究竟?我知道從前你為何敗?敗在你自己的愚昧,多於我的靈巧上頭,如今是不是我的失敗亦如是?許曼明,我求求你,請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

  邱夢還似乎竭斯底裡。

  看見了她,似看見前些時的自己。

  原來那形相、那姿態、那語調,是多麼的令人不安與難堪。

  有人在長期對牢一個重複又重複著自己的難題而不肯甘休的人,因而生厭,因而遠離,是太合情合理的事了。

  我茫然,太多的感慨,太大的惘悵。

  「請回答我,你究竟是對丁松年做了些什麼?」

  我長歎一聲,紅塵中的癡兒,是輪流擔演的。這一陣子,我若算脫胎換骨的話,誤墮塵網之中的,便是眼前人了。

  「邱小姐,請聽我說,我是什麼都沒有做過。」

  「不,你騙人,根本不可能。你是用旁門左道,借助妖魔鬼怪,把丁松年的三魂七魄勾了回來上了鎖,抑或學曉了什麼手段,能封丁松年的死門,讓他貼貼服服,曉得怨人自責?你說,你說,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功夫。」

  邱夢還的哭聲,是淒厲的。

  滿以為身經百戰,抱著戰勝品炫耀人前的當兒,被人無原無故的褫奪所有榮銜,是一宗難以接受的慘事。

  可是,我的答案始終未能令她滿意。

  「我說了,我並沒有做過什麼事,耍過什麼手段,其實,我連丁松年都沒有見著面,連自己的孩子,都沒空相見。邱小姐,事到如今,我騙你何用。」

  「根本不可能,」她重複著那句說話,像一隻壞掉了的留聲機器,唱盤傳出千句百句一式一樣的說話:「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功夫,去挽回丁松年的心。」

  我忽然原諒了仇佩芬,甚至呂漪琦。不相干的人,有什麼理由要日以繼夜地聽壞掉了的留聲機器。縱使是親人與朋友,承擔的苦難也需要有個極限。難怪她們仍在我自以為最悲苦之時,逐一離我而去。

  凡事罪己。

  我拍拍邱夢還的手,道:「邱小姐,請細心想想,就是因為我什麼功夫都沒有做過,丁松年才會有一番新的刺激與覺醒,你明白嗎?相信嗎?」

  邱夢還霍地抬起頭來,瞪著淚眼看我。

  良久。

  她才緩慢地說:「太意想不到的結果,也太驚心動魄了。」

  說了這話,她的身子竟不期然地抖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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