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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時期,也要把那頭膠著臘著、完全沒有了髮型的頭髮,打理得乾淨一點。

  這也是個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顧依然走過來問:「丁太太,要修甲嗎?」

  我點了點頭。

  從前,阿顧一邊修甲,一邊曉得講一些我愛聽的說話,這天,她完全緘默。

  我禁不住問她一聲:「你的親戚調到包裝部去,工作得還愉快吧?」

  阿顧懶閑閑的答:「啊,他沒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這最近的事嗎?」我問。心裡頭一涼,是不是丁松年離棄我,就連我曾推舉過的員工都要趕盡殺絕。

  「是。」

  「為什麼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盡皆知,這是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時不同往日了,我的表親在丁氏會有什麼前景呢,剛好馬太太來修甲說起馬先生的百貨店又開了分公司,我拜託她介紹了表親一份文職,收入暫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飲飲罰酒,自知進退是應該的!」

  我默然。

  洗好了頭,那理髮師把單子遞給我之後,說:「丁太太的車子來了沒有?」

  我隨口答:「沒有,車子有別用,我坐計程車來的。」

  理髮師的面孔出現個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顏色,慌忙答:「對,對,這兒很多計程車經過,並不難找。」

  一種被全世界人都認定已然日暮途遠的委屈,使我整個心覺得翳痛。

  人們的想當然,定了我永無翻身的死罪。

  我離開理髮店,走到外頭的街道上,茫然無措,異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環境,卻給我一個異常陌生的感覺。心上只有一個觀念,到什麼時候才走到盡頭,才會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忽爾,行雷閃電,滂沱大雨。

  我以為是幻象,然,當我一頭一臉一身都披著雨水時,我才知道是不變的事實。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來,要跟我離婚。我自以為他跟我開玩笑,原來不是的,清醒時已是一身是血、是淚、是痛苦、是悲哀、是無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著雨點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臉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為它在呼應著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車來,你這樣子要鬧肺炎了。」

  我似聽到人聲。

  是有一輛汽車停到我身邊來,車門打開了,伸出來一張皎好明豔的臉孔。

  我認識她嗎?

  無法想起來,眼前其實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車去。」有人在推我,終於把我弄到汽車上去。

  無端端的,一坐到車上,我就放聲啕哭起來,臉上的濕濡是雨又是淚。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總要過去的。」對方給我遞了條紙巾,再說:「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裡去?她是誰?是虎是狼又有什麼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還是我。

  事到如今,誰要我?誰收留我?我就跟誰?難得世上還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後快的廢物。

  我坐定在那間漂亮的書房內,捧著一杯熱咖啡,喝過幾口,回過神來,才看清楚對方,那張熟悉得來帶點陌生的臉。

  「是楊真太太?」我輕喊。

  「叫我寶釧,那是熟朋友稱呼我的名字。」然後她笑了:「你或會認為我們還不致於太熟絡,不要緊,很快就會有個突破。我相信緣份,在貧童籌款委員會上,我們相識是緣份,今兒個在街頭碰著你也是緣份。」

  「對不起,太失禮了。」

  「別這樣說!」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灑淚是失禮的話,我們天天在幹失禮的事。不是嗎?眼淚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淚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淚背人愁,有的像你,乾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灑淚,各適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們擁有他們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價換回來的,在付出代價時,我告訴你,一定要流眼淚。」

  周寶釧說這話時,神情的堅決,令我駭異。

  「幸福常在我心間、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寶釧的語調和平卻肯定。

  我有點發呆。

  身邊從沒有人像她那樣子對我講話。分明是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卻並非訶諛,亦無誇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給人信心,引導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鎖在心頭,不讓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說:「我已用盡所有方法,沒有用,幸福已離我而走,永不復返。」

  「除了青春的軀體會一去不返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在迴圈交替,往往失而復得,或得而復失。」周寶釧很鄭重的對我說:「你當然沒有用盡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過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顯然是用錯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搖頭,說:「你不會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齊了,你說,還有什麼方法?」

  「還有四積陰功、五讀書呢!你是沒有試過了吧?」

  我很呆了一呆。

  周寶釧給我遞了一件熱了的蘋果批,示意我吃一點,才再溫和地說:「既然你過往成功的法寶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做齊之後,仍不得要領,就必定是還未有進行第四及第五項方法所致。

  「至於說,怎樣積陰功,怎樣讀書,在我們這般年紀,這種環境之下,是真可以意會而不可以傳言。

  「認真具體地說,積陰功無非一句話:過得人過得自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此而已。

  「講到讀書,其實寓於工作,古人靠讀書,以開拓心懷,吾人靠工作,以擴闊視野。

  「你細心的想想,斧底抽薪的方法,其實不外乎這兩種。」

  說罷,又為我添了咖啡。抬頭看我,更是嫣然一笑。

  周寶釧這位少婦,有她個人的魅力。

  我細味著她的每一句說話,覺著一番道理,且似見一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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