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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要真是拿條命出來拚了,都還沒有結果的話,那丁松年就是過份得離了譜了。」

  「你別太樂觀,男人變了心,就算你千死萬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況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極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載,便又是沒事的自由人一個,依舊輕輕鬆松,為所欲為。時間可以治療創傷、可以磨滅諾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進退兩難,有比這更叫人難為的沒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輪流來病房亮相。

  都不約而同地努力發表她們對我婚變的意見。那種義不容辭的熱鬧氣氛,太令我覺得不勝負荷。

  我或許是氣餒了,氣餒得只望能獨個兒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

  然,病房始終如會客室,人來人往,個個都情緒高漲,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帶著趁高興的語調,前來慰問我這個落難人。

  我開始由敏感而惆悵,而無可奈何。

  身畔又響起了一個小小聲音,喊我:「媽媽!」

  我睜開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兒子。

  孩子的臉有一份明顯至極的惶恐,見了我,像見了一樣他並不認識,至為恐怖的物體似。

  他是我的親生兒呢,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邊的是丁松年的母親,她看牢我,問:「好了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沒有造聲。

  對於家姑,一直沒有培養出親切的家屬感情來。現今只直覺地感到她對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只會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說:「大嫂,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什麼事也得冷靜分析後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決到問題,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碼要掉一半。你這樣衝動,只有叫富山父子更遠離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後還有一重新的好的關係,你要想清楚。」

  鐵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就是丁松年一定要離棄我,他身邊最親密的人,譬如他的母親和兒子,都支持、認可了這個事實,且覺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間心灰意冷至極,不想再作任何掙扎與反應。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應該想得清清楚楚,為什麼我和丁松年會弄到今日的地步來?

  出院之後,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變化。

  從前,我是從早忙到晚的,現今呢,差不多是百無聊賴。

  早上沒有必要起來,陪伴丈夫兒子吃早餐。

  也不覺得有需要頻頻到理髮店去做頭髮、上健美院去做運動、逛名店購物。意興闌珊只為沒有了女為悅己者容的推動力,扮靚粉飾為誰?

  女友們的約會,似乎變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願意赴會,提不起勁去輕鬆耍樂。我仍希望朋友能陪著我,跟我談話,跟我說著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辦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機會跟仇佩芬、呂媚媚、或嫂子呂漪琦坐在一起,我會滔滔不絕的談往事,追問她們那兩個我千思萬慮都沒法子解答的問題:「為什麼丁松年會變心?」

  「怎樣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邊來?」

  就在前兩天,當我千求百拜,請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來我家,陪我談天時,說上了兩個鐘頭的話之後,她忽然拉長了臉,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叫有完沒完了?老在那些問題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別老纏著我,換一個目標,尋些別的朋友分你的憂,解你的悶去。」

  說罷,很不高興地走了。

  對於朋友的處理,我似乎都是亂了陣腳。

  至於晚上,完全沒有了各式應酬。從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現今虛有其名,當然沒有了我的份兒。

  更好笑的事,繼阿珍之後,其他兩個女傭都向我請辭了。理由不再重要,總之,她們去意已決,臨走還笑著跟我說:「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經算是好頭好尾的表現。

  偌大的一間複式華宅,空洞洞,只餘我和剩下來的一個菲傭相依為命。

  情景似乎淒涼得近乎可笑。

  太戲劇化了罷,仿似一夜白頭般令人難以置信。可以在轉瞬間,不只是璀燦歸於平淡,且是熱鬧變作清,多情幻化無情。

  輾轉難眠,我伸手抓起電話來,搖去給大嫂,我說:「是我!」

  對方歎一口氣:「除了你,半夜三更搖電話來的人,還有誰?」

  語氣的無奈,好比刺骨的寒風,直灌我心。

  「我搖的電話還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氣了,這樣回她的話。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習慣,床頭電話一響,他醒過來之後,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來越多心了,這樣子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難怪仇佩芬對外頭的朋友說,你成了她的一個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頂個不仁不義的惡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著無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發展,怕自己也要鬧神經衰弱……」

  我沒有待她講完,已經掛斷了線。

  如果我決定再自殺一次的話,這一次就是完全出於真誠,別無其他用心,只想了卻殘生罷了。

  真誠應該是無敵的吧,事出於誠,成功在望。

  問題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生無可戀甘為鬼,世上還有什麼人與物,是我放不開的?

  然,如果放得開,那又何必要死?

  翻來覆去的想,只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生也為難,死也無謂,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與夜對於我是完全顛倒過來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亂想到天明,才累極息一息,這一息絕對可以到日上三竿。補給了精神體力之後,又再在清醒的時刻重新傷心過!

  這個迴圈,令自己不自覺的變為廢人。

  今天,醒來對鏡一照,嚇得什麼似,根本不欲形容這麼個徹頭徹尾落難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沖出街外去。

  這才醒起,家裡的司機被丁松年的母親調派到她家裡去了,為著丁富山跟她住,司機要侍奉孩子上學。

  我幹站在大廈門口達十五分鐘之久,才截到一輛計程車。

  剛下那輛計程車的是住我們樓下方宅的一個傭人,見了我,也不打招呼,瞪著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個被丈夫、兒子、娘家、朋友遺棄的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之後,依然走在人前,是有點新聞價值的。

  我慌忙的鑽進計程車裡去,閉一閉眼睛,怕淚水沖出來。咬一咬牙,回一回氣,我囑司機把我載到理髮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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