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三〇


  這是一個交叉站,車剛開不久,迎面也駛來另一列地鐵,在這幽晦的黑忽忽的黃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認得,隔著兩重玻璃,望過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紙紮公仔的個體。大家都無法看清。對面有否相識的朋友愛人,又擦身而過。我們,會在人生那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車中,莫非全是趕著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沒有人證明不是。

  地鐵開得極快,給我一種不留情面的感覺。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連燈光都是冰冷的呀。有兩個婦人便在那兒把自己的子女明貶暗褒,咬牙切齒,舞手蹈足:

  「我那個女真蠢,畢業禮老師挑了她致詞,她竟然不知道,回來念一遍給我聽,第二天便要上臺了,那有這樣大頭蝦的?」

  「我的兒子呀,真想打他一頓。他要表演彈鋼琴,還忘了帶琴書,全班只得他一個人學琴,往那兒借?結果逼著彈了,幸好效果不錯,否則真氣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們身旁。她們一點也不發覺,於冰冷的氛圍,尚有一個鬼,聽著她今生來世都碰不上的煩惱。

  到了彩虹站,我們步上地面,在一間安老院的門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標誌在望了。

  守衛問我們來幹甚麼,阿楚把她證件出示。因為她的身份,我們通行無阻。如果不是阿楚,在這最後的一個環扣中發揮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麼順利。可想而知,都是緣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靜河飛,也跑來這兒?沒有料到呀。」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我看過去,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

  「那女子是誰?」我問阿楚,「好像一個『教母』。」

  「冰姐,」阿楚給我倆介紹,「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傳部,是一塊巴辣的薑。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別帶他亂逛,萬一被導演看中,拉了去當小生,你就失去他了。」

  經這冰姐如此一說,我十分的無措,卻又飄飄然。阿楚見我經不起「宣傳」,偷偷地取笑。——在邵氏裡當明星的,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怕不早已飄上了神台,無法下來?但此中的快樂——難怪那麼多人投奔銀海,投奔欲海。

  「不會啦,」阿楚道別:「他太定,不夠放,當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靜待我們寒暄,然後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一路上,都是片廠、佈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點香火。黝暗的轉角處,又見幾張溪錢。不知是實料,抑或是道具。

  我和如花都是初來埗到,但覺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複雜的地方,盡收眼底。

  未幾,又見高棟連雲,雕欄玉砌,畫壁飛簷。另一廠,卻是現代化的練舞室,座地大鏡,健美器械,一應俱全。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還沒到開工時刻。而走著走著,雖在下午時分,「冷」的感覺襲人而來。不關乎天氣,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帳之處呀。攪戲劇的人,不斷地重複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很多橋段,以為是創作,但世上曾經發生過一億個故事,怎麼可以得知,他們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真邪門!

  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於這影城上,每個人的臉,都發出異樣的神采。演員們也陸續化了妝,換了另一些姿態出現。今天開中班,唯一的片在此續拍,那是一部清裝戲,好像有狄龍。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所以盡往茄喱啡堆中尋覓。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

  「請問,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

  「誰?」

  「陳振邦。」

  「不知道,這裡大家都沒有名字。」

  不遠處有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腳於地面踩開。黃綠白的顏色,本來濃厚,一下子扁薄了。然後他隨一群人在垃圾堆似的地方搜尋東西。原來是找黑布靴。每人找一雙比較乾淨的、合大小的,然後努力發狂地拍打灰塵,跌出三四隻昆蟲,落荒而逃。有聲音在罵:

  「媽的,找了半天,兩隻都是左腳!」

  周遭有笑聲,好像不怎麼費心。

  天漸黑了,更多的茄喱啡聚攏。大概要拍一場戲,悍匪血洗荒村,煙火處處,村民扶老攜幼逃命,但慘遭屠殺,之類。

  阿楚見這麼多的「村民」,各式人等都有,光是老人,便有十多個。

  她跟我耳語:

  「猜猜哪一個是?猜中有獎。」

  「獎甚麼?」

  「獎你——吻如花一下。」

  當女人妒意全消的時候,不可理喻地寬大起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呀,如果你猜中,獎你吻十二少一下。」我說,瞥了那邊如花一眼。

  「那不公平!你看那些老而不——噓!」她怕如花聽到:「滿臉的褐斑,牙齒帶泥土的顏色,口氣又臭。那雙手,嶙峋崎嶇,就像禿鷹的爪,抓住你便會透骨入肉——」

  「人人都會老啦。你將來都一樣。」

  「我不寧願那麼長命。我寧願做一個青春的鬼,好過蒼老的人。」

  「但這由不得你挑揀。」

  「由得,自殺就可以。」

  「阿楚,你別中如花的毒。」

  我不願女友心存歪念。

  「你說,如花如何認得他?」她又問。

  「他們是情侶,自然認得出。那麼瞭解。譬如:屁股上有塊青印、耳背上有一顆痣、手臂上有朱砂胎記——」

  「嘖!那是粵語長片的橋段。」

  「我還沒有說完呢:也許他倆各自掏出一個玉珮,也許是一個環扣,一人持一邊。也許兩手相並,並出一幅刺青。」

  「永定,希望你到了八十歲,還那麼戇居。」

  「好的。」如無意外,她嫁定我了。

  「聽說到了你八十歲時,社會上是七個女子配對一個男子。幸好還有五十多年。」

  嘿,五十多年?若有變,早早就變。若不變,多少年也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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