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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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他說。 冷淡得很。 「請你告訴我他住那兒,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託禰老人家好好感應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則功虧一簣,我抱憾終生。 「袁先生,老實說,我那父親,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親可是程淑賢?」 「是呀。你都曉得了?」 「陳先生,我對你們一家很熟悉呢。」比他還熟悉!起碼他並不知道在他母親之前,還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與他面談一切。」 「我不管你們面談甚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不過一年數次,我聊派人送點錢給他,他總在清水灣一間製片廠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廠當茄喱啡,已十幾二十年。喏,銀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妝。」 「我是否應往片廠找他?」 「是啦,問問吧。」 「我明天馬上去。陳先生,請留下聯絡電話好嗎?」 「咦?你剛才不是CALL過我嗎?」 但他媽的!我真要講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幾個傳呼機台的電話,怎記得那一個是他的?再找他,豈非要從頭做起?但這一解釋,自是露餡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諾諾。 「對,我日後再同你通電話。」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來。 這答話並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驚。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實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為甚麼?」阿楚忙問。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她們都是自殺的。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後到之分,但總是互相嘲笑。說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讓我考考你——」阿楚頑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個,有一雙大眼睛,據說還是四屆的影后呢。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不過她風華絕代,死時方三十歲。大家都勸她: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麼空虛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 「那是林黛。」我說。 「還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個很憂鬱,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紅色絲絨釘膠片晚禮服,這旗袍且綴以紅玫瑰。她生前拍過幾十部賣座電影,死後銀行保管箱中空無一物。聽說也是婚姻、事業上雙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樂蒂!」阿楚像猜謎語一般。這猜謎遊戲正中她上中下懷。 「還有很多,我都不大認得了。」 當然,一個人自身的難題尚未得以解決,那有工夫關心旁人的哀愁。總之各有前因。 「我記得,我數給你聽:——」阿楚與如花二人,一人數一個,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化是非為常識問答講座,「有李婷啦、杜鵑啦——」 「又有莫愁、甚麼白小曼。好像還有個男的,他是導演——」 「叫做秦劍。」阿楚即接。 我見這一人一鬼,再數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來是要回去報到的,她的「訪港」期限已滿。 「如花,你不要與她一起發神經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設法見十二少一面?」 她靜下來。 「我們差一點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靜了。 這與數算別人的苦難有所不同,面臨的是切膚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嚴肅而決斷地說,「我決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麼用那表情來說話?不過是延遲一天才走吧,用不著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這樣一上來,來生便要減壽。現在還過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轉生之時,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許,來生我只好過著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說,你將仍然是一個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趕快走吧。」 「已經遲了。」 如花說:「當我在戲院,聽到你們最後的線索時,我已知冥冥中總有安排。我要見他,見不到。想走了,卻又可能會面,一切都不在預料之中。我已下定決心,多留一天。」 我無話可說:「好!如花,我們明天出發!」——雖然遲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這七天,不,八天,真是歷盡人間鬼域的滄桑聚散。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 下午我們坐地鐵去。我終於也帶如花坐一次地鐵。——那最接近黃泉的地方。也許那就是黃泉。先自中環坐到太子,再跑到對面轉車,由一個箱子,進入另一個箱子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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