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三一


  瞧這一大堆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茄喱啡,坐在一起枯坐等埋位。拍一天戲,三十幾元,還要給頭頭抽傭。他們在等,木然地謀殺時間,永不超生。他們就不會怎麼變。

  「如花,」我小聲向她說,「你自己認一認,誰是十二少?」

  她沒有作聲,眼睛拼命在人堆中穿梭,根本不想回答。

  一忽兒便不見了她。也好,她一定有辦法在眾人裡把他尋出。也許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我和阿楚把她帶來,是一個最大的幫忙,以後的事——?

  茫無頭緒。聽得一個老人問另一個老人:

  「罰了多少?」

  「公價。」

  「次次都罰那麼少?」

  「把我榨幹了都是那麼少啦。」

  他乾咳一聲,起來向廁所走去,不忘吐痰。這人有那麼多痰要吐?還在哼:

  「當年屙尿射過界,今日屙尿滴濕鞋!」

  阿楚聽了,很厭惡:

  「真核突!」

  到他回來時,有人來叫埋位,眾又跑到片廠中。未拍戲之前,化妝的先為各人臉上添了污垢,看來更加不堪。如此一來,誰也看不清誰了。

  五分鐘之前,這兒還是一片擾攘,塵埃撲撲,汗臭熏熏。五分鐘之後,已經無影無蹤,在另一個世界中,飾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們坐的地方,是小橋石階,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境界。——雖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輕輕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兒去了?找到沒有?」

  沒有迴響。

  「嘩,已是十時了。」阿楚看表,方才驚覺時間無聲地流泄,再也回不來了。

  「如花?」我只好到處找她去。

  阿楚分頭叫:「如花!」

  她怎麼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漸漸地擔憂,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發生了意外?何以銷聲匿跡?

  這樣的喚了半晚,攜手行遍了片廠的南北西東,都是枉然。

  裡面有叱喝、呼喊、求饒、送命的各式聲音,不時夾雜了NG、咳!和導演的罵人粗話。不久機器又軋軋開動。只有我和阿楚二人,於淒寂無邊的廠外,焦灼地找一隻鬼。

  終於我們找不到她。她一直沒有再出現了。永遠也不再出現。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這樣的。

  竟然是這樣的。

  竟然是這樣的。

  我們于黑霧蟲鳴中下斜坡,叢林中有傷心野煙,淒酸弦管。偶然閃過一片影,也許是壽衣的影,一忽兒就不見了。

  我總誤會著,如花正尾隨我們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躡手躡足在身後。但,這只不過是我感覺上的回憶。無論我怎樣回憶,她都不再出現了。是的,她一定見到自己癡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認得他。也許她原是明白一切,不過欺哄自己一場,到了圖窮匕現,才終於絕望。一個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條魚,對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場。我上當了。

  二人步出影城,過馬路,預備到對面截的士出市區。在等過馬路的當兒,我心頭忽然一陣恐懼,一切都是假的嗎?

  一切都是騙局?

  我怕猛回頭,整座的影城也不見了!

  直至安全抵達彼岸,才放下心頭大石。

  它還在!

  我才曉得惆悵。

  的士來了,我和阿楚上車。那車頭插了束白色的薑花。薑花是殯儀館中常見的花,那冷香,不知為了甚麼,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收音機正廣播夜間點唱節目,主持人介紹一首歌,他說,這歌叫做「卡門」,唱得很驕傲:

  「愛情不過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有甚麼了不起?」

  阿楚問我:

  「甚麼人唱的?」

  「我不知道。」

  「甚麼年代的歌?」

  「我不知道。」

  「卡門是誰?」

  「你別問來問去好不好?我怎麼知道?總之那是一個女人。」我不耐煩地發脾氣。我從未因為這種小事發過脾氣。

  阿楚略為意外地轉過頭來。沒有再問下去。她無事可做,又想下臺,只好依偎著我。她也從未因為這種小事而肯不發睥氣。

  灑脫的歌猶在延續:

  「甚麼叫情?甚麼叫意?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甚麼叫癡?甚麼叫迷?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

  你要是愛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氣。

  我要是愛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裡!」

  聽著聽著,不寒而慄。不知誰死在誰手裡。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車子絕塵而去,永不回頭。

  當我打開今天的報章時,才發覺自己多糊塗,那尋人啟事還沒有取銷。在那兒一字一字的躥入我眼簾,輾轉反側: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很可笑,明天一定取銷了。

  一路看過去,是一些車禍、械鬥、小販走鬼滾油燙傷小童的新聞。大宗的圖文並茂,小件的堆積在一個框框中,寫著「法庭簡訊」。

  甚麼弱智而性欲強之洗衣工人邱國強,在葵湧區狎弄一名八歲女童及掠走其身上三元。為警拘捕,被告認罪,入獄半年。

  甚麼休班警員王志明涉嫌于尖沙咀好時中心寫字樓女廁做瞥伯,當場被捕,控以遊蕩罪,罪名成立,入獄三月。

  突然地,毫無心理準備,我竟見到一個熟悉之極的名字:「陳振邦」。

  它這樣登著:

  「陳振邦,七十六歲,被控于元朗馬田村一石屋內吸食鴉片煙,被告認罪,法官念其年邁貧困,判罰款五十元。」

  是他?

  我竭力地追憶,是他?但,他是誰?

  他太老了,混在人叢,毫無特徵,一眨眼便過去。世上一切的老人和嬰兒,都是面目模糊的——因太接近死亡的緣故。

  看,他快死了。她回去稍候一下,他也就報到。算算時日,也許剛好在黃泉相遇。前生的糾葛,順理成章地帶到下一生去,兩個嬰兒,長大了,年紀相若的男女——

  今生的愛戀,莫不是前生的盤點清算?不然也碰不上。也許我與阿楚,正是此番局面。

  阿楚下來找我了。「楚娟」,哈,簡直是妓女的名字!我懷疑我的前生是「豆粉水」,難道她不會是如花的「同事」?我失笑起來。

  「你笑甚麼?邪裡邪氣的!說!」她纏住我,不斷追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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