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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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不懂欣賞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有些在鼓噪: 「脫啦!脫啦!」 「上吧!上吧!」 來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與銀幕呼應,就像一群獸在雜交。 如花嚇得半死。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人卻若無其事?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做伴。 「別怕!這是午夜場的特色。」 一場床上戲完事,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還在痛駡電檢處。 到了最後,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揚。 戲其實沒有完,還有段尾聲,是鑄劍師趕來,親自行刑,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大概是這樣吧,因受騷擾,也不了了之。又聽得傳呼機在BB的響。BB,BB—— 「這討厭的聲音是甚麼?」如花悄問,「是有人在吹銀雞嗎?戲院中誰會吹銀雞?」 「這叫傳呼機,如果想找哪個人,不知他在哪裡,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 阿楚驀地住嘴。 「傳呼機?」我叫出來。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傳呼機!」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聰明!」阿楚尖叫,無邊的喜悅,對我奉若神明。她幾乎便跳起舞來。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我夾在中間,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 「如花,這傳呼機,即是CALL機,每具約一千元,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如果你身在外邊,電話聯絡不方便,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講出你的號碼,他們操作,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然後你打電話回台,講出自己的密碼,查問誰找過你,便可以聯絡上了。」 如花聽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多煩瑣,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裡,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重複累贅,只覺她幼稚得可恥。 「阿楚,你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我臉皮薄。 「好,我不說,」她呶起了嘴,「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 我才不跟她鬥,我只想飛車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不過—— 是那一個台? 面對電話,一樣束手無策。 那一個台? 何處著手? 還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三兩下子,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 「如何弄到手?」 「他們聯名加價嘛,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每間公司,又有若干傳呼台,廿四小時服務。 但市面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麼多,經紀、記者、明星藝員、外勤人員、甚至職業女性——人手一機,水銀瀉地。惟有逐台逐台的試。今晚,我們特別緊張,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最後一夜,孤注一擲。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做一些間諜才做的行為。 撥個電話去,像面對機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電話是——」 完全冰來雪往。 已經是淩晨一二時了,隔一陣,也有電話回過來。每一次鈴聲響了,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我倆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於飛。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甚麼時候了?黐線!」 有些覆得很快,但他姓林、姓餘,或不講姓氏。我們道歉CALL錯了。 有撈女的回話:「一千元。甚麼地方?十分鐘後到。」其中一個聲音,還像煞無線電視臺那新紮的小師妹。 到了二時十五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袁先生?那位袁先生?」 「你是陳先生嗎?」 「是。」 我忙問: 「陳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漢回話。 一陣失望。 「對不起。」 「喂——」對方有點遲疑,「你找陳振邦幹嗎?」 「陳振邦是你——?」 「唔,他是——我父親。」 啊!我, 終於, 找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請聽我說。」我的腦筋虯結,堅實如鐵壁,怎麼細說從頭?只好把以前的謊言,覆述一遍:「——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鋪,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這陳振邦老先生,現在那兒呢?請通知你父親——」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不,千萬別不知道!」我不許他收線,「請求你,我非見他不可,有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還有甚麼好重要的?」聲音中透著不屑,「都聞得棺材香了。」 「陳先生,我——後天要上機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電話,我要盡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鍥而不捨。 「上班?你不是剛自英國回來嗎?又說後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說,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尋找陳先生,雖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遺餘力。我們明天來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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