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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妻?啊——我想起來了:舊報微型菲林,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第一眼見到的一幅廣告,當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妻」。我想起來了,樁樁件件,都洩露了一點天機。

  所不同的,是陳世美被包公斬了,秦香蓮只好活著。而如花殉情,十二少臨陣退縮,也只好活著。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這一件任務還沒完成呢。我真想見他一面。我真想見他一面。見不著,就像踢球,臨門欠一腳,下棋,走不了最後一著,多遺憾。真是個爛攤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雖不甘,不過當事人既然放棄——這樣反反復覆。今天下班後,專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後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錯的。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離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種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諾,辦事妥當。還給如花安排好節目,一俟阿楚採訪完畢,我們三人去看午夜場。遂打開報章挑揀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選美在利舞臺舉行,然後她會隨同大隊至利園的酒會拍些當選後花絮。如果看午夜場,必得在銅鑼灣區,所以我集中在此區挑揀,最近的,是翡翠戲院了。就是這電影吧。

  慫恿如花散散心,體驗一下現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夢,一入夜,人都罪惡美麗起來。銅鑼灣不比石塘咀遜色,因為有選美,「六宮粉黛」的感覺更形立體。

  如果不是門限森嚴,也許該帶她去看選美,讓她們惺惺相惜。

  「我們坐電車去。」

  「好吧。」如花說,「我最熟悉的也只是電車。」

  上了車,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倆在電車上「邂逅」。

  自一九零五年七月五日起,電車就通車了,誰知在這物體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電車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說,「它也有七十多八十歲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樣。」

  我知她心底還纏繞著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驅去她心魔不可。話題回到電車:

  「以前電車的票價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頭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麼便宜?」

  「但那時普通工人一個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飲一餐茶,或吃碗燒鵝瀨粉。」

  「如此說,今天的票價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錢,連麵包都買不到。」

  「不知道我再來的時候,還有沒有電車?」她也無限依依。

  「也許還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時候,便沒有了。」

  「那有甚麼分別?結果即是沒有。」

  在這澄明的夏夜裡,電車自石塘咀,悠閒地駛往銅鑼灣,清風滿懷,心事滿懷。雖沒說出來,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緣慳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後一秒。

  有兩個女孩登車,坐到車尾,那座位,正正面對樓梯。其中一個嚷嚷:「我不要坐這兒,看!多不安全,好像車一動就會滾下去。」二人越過我們,坐到前面。

  「又有甚麼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對自己說。

  翡翠戲院今晚的午夜場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買票的時候,如花流覽四下的劇照,看不了幾張,有十分詫異的反應。她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香港的戲院會放映類似生春宮的影畫。

  但吾等習以為常,不覺有何不妥。這是因為道德觀念、暴露標準,把三十年代的妓女也遠遠拋離。如今連一個淑女也要比她開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動物,瀕臨絕種,必得好好保護。

  等到差不多放映了,阿楚氣咻咻趕來,看來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當。我也禁不住好奇:

  「誰當了香港小姐?」

  「還有誰?那混血兒啦。」

  「哦,」我說,「大熱門,一點也不刺激。」

  於是此繽紛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這幾天沒有虛報年齡、隱瞞身世、爭風呷醋、公開情書,或大曝內幕大打出手之類花邊的話,才算圓滿結束。可憐阿楚與一干人等奔走了個半月,至今還未松一口氣。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鮮的秘密,可供發掘盤查。

  「你那麼遲?」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兒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隱私——」

  「先看電影吧,都要開場了。」

  我把票掏出來,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麼你買三張票?」

  「有甚麼不對?」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買票。你揀多空位的角落,買兩張票就夠。」

  是,我真太老實了。連這一點普通常識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機靈。

  ——乍喜還悲的是,阿楚,她開始在「經濟」上管束我了!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唉。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裡妓院風貌呈現時,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她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她從來未見過那麼寬的銀幕,那麼濃烈的色彩,還播著小調:

  「長安平康裡,
  風流藪澤地。
  小樓綺窗三千戶,
  大道青樓十二重——」

  她淺淺地笑了。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一種原始的驕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來,也就好了。我放心。

  這戲由一位沒甚麼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也從來沒看過這麼幽豔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豪放得叫人咋舌。還有同性戀鏡頭。

  如花低下頭,我敢打賭她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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