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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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然地感到悲哀。 我們竟不能給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覺,真為天下男人汗顏。 經阿楚這般的灌輸,只怕如花一定對男人灰心。她本來就已灰心,現在連灰也不存在了。其實我們應該鼓勵她,俾積極開朗一點,好好上路,誰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倆都提起來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離開這裡了吧?」我儘量放輕鬆一點,「你可要逛逛這進步一日千里的大都會呢?」 她猶在夢中,怎思得尋樂? 「這樣來一趟,不盡情跑馬看花,豈不冤枉?那些來自中國大陸的雙程訪港團,巴不得七天之內一六八小時就把整個香港吸納至深心中。我明天帶你坐地鐵、吃比薩餅、山頂漫步、看電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遊客!」 我有點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氣氛好了一點。 「我甚麼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這一切過濾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記壞的,明天之後,我便完全拋棄一層回憶,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轉輪車,也許不久我便是一個嬰兒。讓我好好地想念—— 」 「明晚你再來嗎?」我與阿楚都不約而同地依依不捨。 「來的,我來道別。」 「你一定要來,不要騙我們!」 「明晚是香港小姐總決賽,我勢將疲於奔命,但一選完了,馬上趕來會面。如花——」 阿楚搖撼她的雙手。 「你趕不了,駁料算了。」我說。 「是,駁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靜靜度過。」 如花絕望地消失。 「永定,怎麼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態。 「讓她安靜。」難道要她在那麼萬念俱灰底下強振精神來與人類交談?夠了,不必取悅任何人。她連自己都不可取悅。讓她去舐傷口,痛是一定痛,誰都無能為力。 看來,阿楚對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強的女人會最弱;最弱的女人會最強。女人就像一顆眼珠:從來不痛,卻禁不起一陣風。一點灰塵叫它流淚,遇上酷熱嚴寒竟不畏懼。——其實我根本無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樓坐車,她要養精蓄銳,明晨開始,直至午夜,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選美盡「跑腿」義務。把閃光燈上足了電,把攝影機上足了菲林,把身體填滿精力。明晨,一頭小老虎的上路搏殺,爭取佳績。看誰一夜成名? 一夜的風光。明年輪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馬上背負「落選港姐」之名;入了圍的,一年後便被稱作「過氣港姐」。落選或者過氣,決不是好字眼。無論贏或輸,卻都在內了。有甚麼比這更不化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間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樣滑稽。」 到了最後,便落葉歸根,嫁予一個比她當初所訂之標準為低的男子,得以下臺。 間中提心吊膽,成為習慣之後,勉為其難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甚麼似的:「你剛才提到那臺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五段?那是誰的地址?」 她的記性真好,嗚呼! 「那並非『誰』的地址,那是我胡亂捏造,臺北不是巷呀裡呀的一大堆嗎?」 「是嗎?捏造得那末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個給你聽,」我隨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零巷十八弄九號四樓。是不是這樣?」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說:「你上當了。我有多位臺灣女朋友可供選擇。你知道啦,臺灣的女子,溫柔、體貼、小鳥依人。對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來,然後轉飛美國去。」 不是對手,阿楚才不動真氣。 送她坐小巴,然後回家。 在樓梯,便遇到我姊姊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學——「一家」均不用上學,遂帶同兒子共用天倫。 「舅舅,我們節目真豐富!」 「去過哪兒?」我問小甥子。 「吃自助餐。有汽球送。」 「然後呢?」 「看電影。」 「然後呢?」 「爸爸買了一本『大醉俠』給我。」 真快樂! 這般溫馨的天倫之樂。到灣仔某餐廳吃一頓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帳。至名貴的菜肴許是燒豬肶。大夥一見有生果捧出來,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馬亂地去搶,搶了回來又吃不完——那種。 餐後一家去看電影,通常是新藝城出品之鬧劇,胡亂笑一場。 他們回家了,十分滿足。 孩子鮮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們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儀容氣質,不必再致力於吸引、猜疑。完全腳踏實地。漸漸各自擁有一個肚腩。 ——愛情有好多種。這不是最好的一種,但,這是毫無疑問的一種。 我肯定他們白頭偕老,但不保證永結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絢爛歸於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見得有甚麼不好。中間更不牽涉到謀殺。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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