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一四


  「——有鴛鴦卡座。」

  「然後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墊上有很多煙蒂殘跡。也許是客人捺上去,也許部分也捺到魚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寫生嗎?我問你那些魚蛋妹——」

  「阿楚,」我努力為自己辯解:

  「我只摸過她幾下,而且很輕手。我只是見識見識吧,又不是去滾。難道連這些經歷也不可以有嗎?男人都是這樣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點小事就兇殘暴戾。」

  「我知,我沒有如花那麼溫柔體貼!」她負氣地用這句話扔向我。

  無端的又扯上了如花。無端的,阿楚煩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還有甚麼原因可叫一個好強的女子煩躁?

  但我一點也不飄飄然,沒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這邊還幫不上忙,那邊又添置不少麻煩。真頭大如鬥。

  我萬不能大意失荊州,息事寧人:

  「阿楚,你別用那種語氣同我說話。」

  「我不是『說話』,」她氣還沒平:「我是『吵架』!我不高興你幫她不遺餘力。」

  「何必為一個隻上來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來中國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麼輕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認得如花兩天,就「近墨者黑」?這小女子真蠻不講理。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無力,看起來更像走私。連五千年來男人的罪孽也關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們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饒人:「你別以為時代女性會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讓。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時靈感未及,續不了句。

  「你有完沒完?」

  「還沒完。吵架是永遠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來:「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與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橫豎你砌我生豬肉——」阿楚霍地站起來,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夥計,帳單交這色魔!」我當場名譽掃地。

  但掃地的不止我的名譽。

  她順手再掃跌一個茶壺以及兩個茶杯:「破爛的都算在內!」

  然後揚長而去。

  結果帳單遞來,是八十七元七角正。我給夥計一百元,還不要找贖。——看,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數嗎?我們的「三」角關係,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場。

  阿楚這兇悍的女子。怎麼凶成這樣,可以叫做「楚」。中國文字雖然美麗,也有失策之處,例如被誤用,結果是諷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時代父從軍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則怎與眾彪形大漢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漢,我是知識份子,好,就算不是知識份子,起碼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別妄想我會娶她為妻,誰知她會不會給我來一副貞操帶?

  【第三章】

  我越想越氣,情緒低落。

  回到廣告部,又為公事而忙。

  阿楚也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經過門口廣告部,像只僵屍般上二樓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來,「吵架了?」

  「有甚麼稀奇?每個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週期性情緒欠佳,沒法控制的呀。」這混小子在為女性說項。

  「不,這回是因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閱報,乍見「邵音音要嫁到沙撈越去」的婚訊的表情來面對我:「甚麼?」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張揚,免得節外生枝,只含糊其辭:

  「阿楚不高興。其實那有甚麼?我只認得那女子兩天。她托我代她尋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聽到她讚美你,認定你可以幫她的忙。」

  「幫忙而已。」

  小何自顧自評頭品足:

  「樣子不錯,有點老土,不過很有女人味。阿楚沒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點桃花運。」

  我不答。

  「為甚麼你不去追?出軌一次半次,不要緊,回頭還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碼你浪漫過。誰說一生只能夠愛一個人?」

  「你不要推波助瀾了。沒有用。這女人不會喜歡我,她另有愛人。」

  「你呢?」

  「我不會。」

  「不會,抑或不認?」

  我不會、不認、不敢。這種曲折離奇的事件千萬別發生在一個小市民的身上,負擔不起。一個阿楚,已經擺不平。

  還同我吵甚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們二人此時正隔著一行樓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來。

  咦?她罵我甚麼?——妻不如妾。用這樣的話來罵我,在她的意識中——我真蠢!她是重視我的,原來我倆之間,感情足夠至吵一場這樣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發覺。

  她當我是石頭,我當她是潑婦。不是的不是的。

  一剎間本人豁然開朗,還想向各同僚公開心得:客氣忍讓怎算真愛?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視我的!禁不住略為陰險地笑。

  登登登樓上跑下阿楚來。她不知要出發採訪甚麼新聞去。見我竟在笑,更為生氣。掉頭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聽不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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