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
|
近日天氣變幻無常,忽然下起一場急雨。阿楚才走得幾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灑下。我在門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掛在肩上的相機,急急擁住,一邊跑,一邊塞進雜物澎湃的工作袋中,護住相機,護不得自己的身體。她竟那麼寶貝她的工具。 轉眼她的芳蹤消失了,怕是截了計程車趕路去。 轉眼雨勢也稍弱了。這般沒來由的雨,何時來何時去?好像是未曾有過。 第一次發覺,原來在風雨飄搖中,強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憐。 一個女子,住得那麼遠,因是租屋,無法不揀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環的往返,營營役役,又是跑娛樂新聞的,寸土必爭寸陰是競,一時怠慢,便被人蓋過。每個月還要拿家用給父母呢。 我竟還惹她生氣? 我護花無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雖然她曾當眾罵我「色魔」,叫我沒臉,但我也原諒她了,頂多此後不光顧那上海館子便是。 我倆的恩恩怨怨,終也化作一場急雨。 ——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 距下班時間約十分鐘,阿楚趕回來。 她不是一個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沖曬,然後,把身邊那男子介紹我認識。小何向我扮個鬼臉,不忍卒睹。 「永定,這是安迪。你不是想問有關車牌的資料嗎?你儘管問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幫我忙。」 說著,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靠得很近。 我安詳地問:「我想知道關於某一個車牌——」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們運輸署發牌照,有時有特別的車牌,便儲存公開拍賣,市民出價競投,價高者得,你想投一個靚數字嗎?」 「不,而是已知一個數字,想查查車主。」 「這卻是警方交通組的事了。」 我見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麼我嘗試去交通組問一問吧。不過從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頭——」我自己同自己說,不大理會他。 「你幫他想辦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幫人的,他倒極熱心,怕人不高興呢。」 「甚麼?三八七七?」 安迪說:「好像有個這樣的車牌,好像是,因為三八意頭佳,明天將會拍賣。」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說,「等會去吃晚飯?」她不答應。她與安迪離去。我大方地道別,還要裝成有些數項要計算,很忙碌的樣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便定成這樣?五內翻騰。不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飯,不知是否看電影去?看完電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懶得上街吃飯,到我姊姊處黐餐。席間,我小甥子頑皮,姊姊教訓他。姊夫以苦水餸飯: 「一天到晚都聽得女人在吵。」 原來他倆的學校中,校長、訓導、總務、事務、書記、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師都是女人。姊夫幾經掙扎,方能自女人堆中爭到一個小小的校務主任的位,多麼委曲啊,你以為飾演賈寶玉嗎?——唉,女人都是麻煩的動物! 我問姊夫: 「最近又有甚麼難題呀?升了主任已一當五年,雖在女人當家手中討一口飯吃不容易,但是,你們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祿而已,又不怕炒魷魚。」 「唉,」他說:「最近有個副校長空位,我便遞了信申請,誰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遞了信。」 「公平競爭嘛。」 「你不知道了。這新人在他校任體育組組長,因遷居請調本校。校長喜歡他不得了,年輕力壯,人又開朗,贏得上下人緣,看來比我有機。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鑊才好。」 然後姊夫扒口飯。我看看他,三十幾歲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樂,只因長江後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來小洞裡也爬不出大蟹來。 「永定,你有甚麼建議?」 「建議?暗箭傷人多容易!說他不盡忠職守,說他課餘女友多多,說他暗中兼七份補習,上課精神萎靡,說他對六年級剛發育女生色迷迷——隨你挑一個藉口。」 「校長也許會信吧。」 「好的上級不聽讒言,但我又不認得你們校長。」 姊夫在慎重唏噓:「這個世界真的要講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姊姊收拾碗筷,聽到末兩個字: 「永定你教他甚麼手段?」 「沒有。如果夠手段,我不會自身難保。」我想,到我三十歲的時候,也沒差多少年了,那時上級主任猶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為我妻。一個人為黍稷稻粱而謀,為妻兒問題諸多苦惱,真沒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說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則茫茫人海,怎會挑中了你?」 「你又發甚麼牢騷?」姊姊問。她又開始探討我的內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甚麼安迪的醋。情海,也不過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當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紅牌阿姑的注意,青睞另加,你就要使點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紅底發揩;或者送個火油鑽戒指;又或者在春節期間為心愛的女人執寨廳,包足半個月,賞賜白水之外,打通上下關卡,無往而不利——」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