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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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碰碰吧。」 「碰到甚麼?」 「到了一處地方,音樂聲很吵,人山人海,很快樂地跳舞聊天和吃東西。那是一羣黑人。」 「黑人?」 「是呀。膚色又黑,嘴唇又厚,說話嘰嘰呱呱的,一點都聽不懂。」 ——哦,那個地方是中環皇后像廣場,那批「黑人」是賓妹。 「她們是菲律賓來的,全都是傭人。」 「嘩,光是傭人就那麼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們的工資很低的。」 「工資低也肯做?」 「肯,因為她們的國家窮,所以老遠跑來香港煮飯帶小孩洗衣服,賺了錢寄回去。」 「她們,沒有別的方法可賺錢嗎?」 「有,」我順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遊客趁游埠的時候也喚來過夜。這是她們比較容易的賺錢之道。」 「一叫便肯過夜?」 「是。難道你們不是?」話沒說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應該那麼直話直說,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為我見如花帶著受辱的神色,咬著下唇,思量用甚麼話來回答我,好使我對她的觀感提升。每個人都有職業尊嚴。我的臉開始因失言而滾燙起來。 「——我們不是的。」如花說,「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竇處,雖然身為阿姑,卻不是人人可以過夜,如果不喜歡,往往他千金散盡,也成不了入幕之賓。」 見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於一點好奇,靦腆地問: 「如果想——,那麼要——,我是說,要經很多重『手續』嗎?」 「當然啦,你以為是二四寨那麼低級,可以乾屍收殮,即時上床嗎?」看,這個驕傲美麗的、曾經有男人肯為她死的紅牌阿姑! 你別說,中國人最倔強的精神是「階級觀念」,簡直永垂不朽。連塘西阿姑,也有階級觀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轉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著長龍等著打炮,五分鐘一個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紅的看不起半紅的;半紅的又看不起隨便的;那些隨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她的本質是中國人的本質,她有與眾不同之處,只是因為她紅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揮。見我這樣定睛望著她沉思,心底不無得意——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吧。「讓我告訴你一些『手續』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迭連聲答應。 於是她教會我叫老舉的例行手續,由發花箋至出毛巾、執寨廳、打水圍、屈房——以至留宿。多煩瑣,就像我等考試:幼稚園入學試、小一派位試、學能測驗試、中三淘汰試、會考、大學入學試——我才不幹。 ——雖然所謂執寨廳,設響局,六國大封相的鑼鼓喧天,歌姬清韻悠揚。飲客拾級登樓,三層樓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後全寨妓女燕瘦環肥,一一奉為君王。但晚飯宵夜甜點煙酒打賞、還有甚麼「夾翅費」、「開果碟費」、「毛巾費」、「白水」之類貼士——連「床頭金盡」四個字還未寫完,我已壯士無顏。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勢。真是課外常識。老師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倆談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才到。 因她遲來,如花不好把她講過的從頭說起,怕我悶。我把西瓜、點心遞予阿楚,她又不怎麼想吃。見我倆言笑晏晏,臉色不好看。 如花對她說: 「我今天漫無目的到處走,環境一點也不熟,馬路上很熱鬧。我們那時根本沒甚麼車,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車。我在來來回回時被車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一九九七後,就不會那麼恐慌了。」我只好這樣說。 「一九九七?這是甚麼暗號?關不關我們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為人人都學你擁有一個秘密號碼?」阿楚沒好氣:「那是我們的大限。」 「大限?」 「是呀,那時我們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車、抽鴉片、認命。理想無法實現,只得寄情於戀愛。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時來才好呢,比較適應。」 阿楚發了一輪牢騷,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後。 「如花,」我連忙解釋:「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 她果然不問了。我只聯想到,當年是否也有一個男人,背負著道德重擔傳統桎梏,又不願她苦惱,所以說:「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問,沒有損失。」然後她果然不問了。——但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在我無言之際,阿楚又把中心問題提出來:「你到過哪兒?」她唯一的興趣,只是當偵探。 「很多街道。譬如中環擺花街。當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經拆了,變成一間速食店,有很多人站在那裡,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醬汁和物件拌著白飯。」 「那是鮮茄洋蔥會豬扒飯。」 「哦,有這樣的一種飯嗎?聽上去好像很豐富似的。」 如花還想形容那飯,阿楚搶著說:「這是我們的民生。不過那飯,番茄不鮮,洋蔥不嫩,豬扒不好吃。」 聽得阿楚對一個飯盒的詆毀,我忽然記起某食家之言:「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壞風水。」 想歸想,不敢洩漏半分笑意,我正色而問如花: 「還去過哪些街道?」 她再數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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