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一一


  沒等他說完,我連連謝過。我怕他又給我惹來另一個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風塵中打滾了。不,一宗還一宗。先解決如花的一宗。

  這南北行一帶,雖已破舊立新,面目全非,間中,還可見殘存的老字型大小,木招牌,漆了金字,兩旁簪花。店裡高高懸著風扇,一邊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盤。整條街,彌漫著當歸的香味,聞著聞著,魂魂魄魄都不知當歸何處?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鋪,稍稍張了半扇門,裡頭有不知歲數的老人在搧著摺扇,閒話家常。牆上有毛筆寫的該店的貨品名稱:珠珀猴棗散、清花玉桂、金絲熊膽、老山琥珀、正龍涎香、箭爐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黃、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甚麼玩意?

  「喂,你找誰?」突然有聲音問。

  我嚇了一跳。

  始知我在這木門外,已不自覺地怔了好一會。定過神來,連忙謙恭地向這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說:

  「阿叔,你好,吃過了飯嗎?」

  「甚麼事?」

  「——」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你這兒是不是姓陳呀?」

  「不是。」

  「附近有沒有哪間店的東主姓陳?」

  「問這幹甚麼?」

  幹甚麼?我只見裡面有年邁的夥計在挑揀花旗參,花旗參攤在鬥籮上,他們分類分大小,好樣的揀在另一個小窩籃中。

  「——這樣的,我祖父專營花旗參,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鋪。後來舉家移民到——英國去。今次我回來,代他探訪故舊,姓陳,叫甚麼振邦——」我的謊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認識這個人。」他在思索:「姓陳的?三十幾號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陳的,不過後來轉賣了給人。其它我不知道,我們後生一輩不知道這麼陳年的舊事。」

  不知道陳年舊事是對,但怎麼還稱自己為「後生一輩」?這年頭,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謝謝。」

  別過這「後生一輩」,便往三十幾號進軍,莫不是三十八號?沿途,也見有海味店在起貨,門前掛了牌子,專售象牙、蚌殼、蝦米、腰果、燕窩、魚翅、鮑魚、海參、冬菇,竟還有鴨毛。鴨毛有甚麼用?

  然後我找到了。

  正正對著我的是一個大木牌,寫著地基工程公司。——對了,由三十號至四十二號A,一列店鋪早已拆卸,現今是頹垣敗瓦一片。「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於南北行逛了一會,不得要領。

  小巷中有一檔攤子,在賣一些食品,我走過去,見到一堆堆黏黏膩膩的東西,問得是「糯米糍」。這種糯米糍是濕的、扁的。裡頭的餡是花生、豆沙、芝麻。看來是一種甚為古老也許有五十年歷史的食品。我每款買了三個,預備給阿楚和如花做點心——我也學做一個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開了啤酒,放了些音樂,昏昏沉沉地,猜想十二少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那時西裝並不盛行,不過以堂堂南北行少東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裝的時候,或長衫或短打,細花絲發暗字軟緞。走起路來,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傳下來的重量。譬如錢,譬如店,譬如一個指腹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為自己鋪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蹤如花的眼睛。他追蹤她的眼睛。她追蹤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為自己在塘西買醉。

  門鈴響了,在這個琥珀色的黃昏。啊原來不過是我那住隔壁的熱情過度的姊姊,捧來半個西瓜。

  「喂,怎麼星期天也在家?」

  「我剛回來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沒用。」

  「她挑了幻燈片給八卦週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趕的。如今生意難做,大部分週刊連夜開工齊稿,空了十五個名字的位,等三兩句側寫便付印。大家鬥快出版。」

  「我不關心哪本週刊出得快,我只看不過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煩。好像上帝一樣,永遠與世人同在。雖是獨立門戶各自為政,我姊姊因我一日未娶,一日以監護人、傭人、南宮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個女人,為甚麼我的「女人」是姊姊?

  我把那半個西瓜放進冰箱,度數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還有午間買的糯米糍點心。這些都用作款客。奇怪,我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夜晚來得太遲。

  今晚,我們三人又可以商議到甚麼尋人計畫?左忖右度,一點輕微的聲音都叫我錯覺是如花又冉冉出現了。

  但沒有。

  我先吃了一個糯米糍,那原來是豆沙餡的。吃第一口沒甚麼,剛想吞,忽地憶起他們吞鴉片自殺的一幕,食不下嚥。半吞不吐時,門鈴乍響,我只得骨碌一聲吞下。

  門開處,不見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發上喚我。

  她來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鈴?看來是為了一點禮儀。我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只不過第二日。

  便也記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記載的龜鴇訓練阿姑的規矩。也許倚紅樓三家自小灌輸禮儀知識,她們都出落得大方、細緻、言行檢點、衣飾豔而不淫。她們不輕易暴露肉體,束胸的褻衣,像阿楚所說的「五花大綁」。據說除了儀注規矩外,也切忌貪飲貪食,更不容許不顧義氣撬人牆腳。性情反叛頑劣一點的女孩,教而不善,龜鴇用一種「打貓不打人」的手段樹立威信。打得一兩次便馴服了。

  原來他們對付不聽話的妓女,是把一頭小貓放入她的褲襠裡,然後束緊褲腳,用雞毛掃用力打貓不打人。貓兒痛苦,當下四處亂竄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那兒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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