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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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倆笑起來。—— 大會堂的圖書館有一種怪味,不知是書香,還是地蠟,抑或防蟲劑。嗅著,總有朝代興亡的感覺。 紅底黑字的聯語是「聞得書香心自悅,深於畫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記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這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兩副對聯了,一個是寬天敞地,一個是斗室藏春。你要黃金屋,還是顏如玉? 我流覽一下,發覺沒有我想找的資料,便跑到參考圖書館去。當我仍是莘莘學子之一時,我在此啃過不少一生都不會用得著的書本。何以那時我寒窗苦讀,如今也不過如此?當年我怎麼欠缺一個轟烈地戀愛的對象?——不過如果有了,我也不曉得「轟烈」,這兩個字,於我甚是陌生。幾乎要翻查字典,才會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資料。」 「甚麼資料?」一個戴著砧板厚的眼鏡的職員過來。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別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沒有她們的記載?」 那女人瞅我一眼: 「請等等。」 然後她跑到後面給我找書。 我見她對一個同事私語,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這個老姑婆,一定把我當做鹹濕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對不起,」她淡淡地說,把幾本書堆在櫃檯上:「沒甚麼娼妓專書,只有香港百年史,和這幾本掌故。」 我只好道謝,捧到一個角落細看。我又不是那個專寫不文集的黃沾,她憑甚麼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隨? 我不看她,光看書。 翻查目錄,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圖自字裡行間窺到半點柔情,幾分暗示。 香港從一八四一年開始辟為商埠,當時已有娼妓。一直流傳,領取牌照,年納稅捐。大寨設於水坑口,細寨則在荷李活道一帶。 大寨妓女分為:「琵琶仔」、「半掩門」和「老舉」——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於一九零三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閉,悉數遷往剛剛填海的荒蕪地區石塘咀。那時很多依附妓寨而營業的大酒樓,如杏花樓、宴瓊林、瀟湘館、隨園——等,大受影響,結束業務。 不過自一九一零年開始,「塘西風月」也就名噪一時。在一九三五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團錦簇,宴無虛夕,真是「面對青山,地臨綠水,廳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樂升平」。及後禁娼—— ——但文字的資料僅止於此,虛泛得很。 我還有緣得見幾幀照片,說是最後一批紅牌阿姑。有一位,原來也是「倚紅樓」的,名喚花影紅。——不過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較豐滿。真奇怪,何以不見如花的照片? 對了,原來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們在一九三二年吞的鴉片。 我靈機一動,忙還書,又商借別的。 「小姐,」我斯文有禮地向她招呼,免生誤會:「對不起,我想再借舊報紙的微型菲林。」 「幾年的?」 「一九三二年。」 「三二?」她找出一本冊子來:「沒那麼早。」 「最早的是幾年?」 「最早也要一九三八年。」 嗯,那年如花已經死了。 「麻煩你了,不大合用。」我轉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興奮得大聲地喚:「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興奮,是是想到,會不會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報紙上,刊了有關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點線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區區一個廣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偵探,做夢也想不到。一邊想,一邊笑,催促之聲音也大起來。 「先生,在圖書館中請保持安靜。」 她給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許是「丁」,所以一見我表情有異,更防範森嚴。 「這卷微型菲林是星島日報一九三八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證號碼。在登記身份證號碼時,一再複看,證實無訛。怕是一見勢色不對,諸如我出言不遜,意圖非禮,或公共場所露出不文之物,她們便馬上去報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問題走火入魔了,樣子也開始變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讓那步步為營的女職員安裝好菲林之後,便按掣察看。由七月開始,逐天逐天地看,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國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找不到任何資料。我只知道當年的賣座電影是「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賣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飲唂咕很時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讀書報國」。又因戰事已經爆發,香港也受波及,報上提到日軍,都用一個「×」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開了天窗,植上「被檢查」字樣。——已是亂世,誰有工夫顧盼兒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時間,毫無頭緒,還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點,也是無妨,但她又長得——算了,我對美女的標準,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不少呢。 當我自大會堂圖書館出來時,普天是爛漫陽光。 只有我,因為空手而回,甚是無聊,一如沒上電芯的收音機、沒入水銀電池的計數機、沒蠟燭的燈籠、沒燈的燈塔、沒燈塔的海。 腦中充斥著三八七七的舊報資料:陳世美不認妻、士多卑厘果占、讀書報國、「×」侵華行動、「被檢查」—— 沿著電車路,信步行至中上環,那個站,是我與如花一同上車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嗎?如花偶爾提過,十二少當年是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的少東。於是移步上行,誰知,我也認不得路了。 這裡有新廈,有銀行,就是不見老店。在一間賣人參的高麗店子門外,老頭給我遙指: 「這邊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鹹西街,知道嗎?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嗎?以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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