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他沒有靠我養。他有骨氣,不高興這樣。」

  「但,一個紈袴子弟,未曆江湖風險,又沒有錢創業興家,這樣離開父蔭跑了出來,他總不能餐餐吃愛情。」

  「他去學戲。」

  「有佬倌收他嗎?」我想到就說。

  「怎麼沒有?」如花為個郎顏面而辯。

  「不不,請勿誤會。」阿楚打圓場,「他的意思,是當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師不易。絕對沒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機再狡猾,「我跑娛樂圈就知道,訪問老一輩的伶人時,都說他們當年追隨開山師父,等於是工人侍婢。」

  見如花氣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過,即使如花為十二少的骨氣辯護得不遺餘力,到底,我們還是瞭解:都是如花的說項。

  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夾萬之際,他與如花已是太平戲院常客,看戲操曲,純是玩票遣懷。人生如戲,誰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開一個廳,挽人介紹大佬倌華叔,央請收十二少為徒,投身戲班。

  華叔見十二少眉清目朗,風流倜儻,身段修長秀俊,有起碼的台緣。要知登臺演戲,最重要是第一眼。

  ——當然,在愛情遊戲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對華叔苦苦懇求,直至他勉為其難,答允了。拜師之日,我代他封了『贄儀』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錢?」阿楚問。

  「約港幣四百元。」

  「你如何有這許多錢?」

  「找個瘟生,斬之。」

  「十二少知道嗎?」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偉大。我想,如果有個女人如此對待本人,我窮畢生精力去呵護她也來不及。但這樣的錢,如何用得安心?

  雖然華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務如倒水洗臉、裝飯撥扇、抹桌執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勞,但賤役雖減,屈辱仍在,新紮師兄要掙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沒有紅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甚麼意思?」我忙問。紅就是紅,不紅就是不紅。三十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見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戲,年年榮登「十大明星」寶座。她們只在「登臺」時最紅。

  但我真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這是如花心上人,她會答「他紅不起來。」這種話嗎?

  女人通常講「不知道」,真是巧妙的應對,永遠不露破綻。

  自此,十二少心情長久欠佳,但覺無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於寨,又不容於社會。為了與一個癡心女子相愛,他付出的代價不雲不大。

  「有時,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題吵罵,我都甘心承受。他在無故發脾氣之後,十分懊悔,就擁著我痛哭,哭過了,我對鏡輕勻脂粉,離開擺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無限依依:「有時關上門,在門外稍駐,也聽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見一架長班車(私家手車),載著千嬌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紅樓名妓,招搖過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長班車,座位之後豎了一支雜色雞毛掃,絢縵色彩相映,車上又裝置銅鈴,行車時叮噹作響。

  這側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盡態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幹淚痕。問世間情是何物——

  我們都不懂得愛情。有時,世人且以為這是一種「風俗」。

  我和阿楚,在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後,也無從整理。一時間又想不起再問甚麼。這都是一些細碎、溫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國大事,又非花邊新聞。

  我們都忘記了前因後果。前因後果都在紅塵裡。甚至,我竟忘記了她為甚麼上來一趟。

  還是阿楚心水清:

  「你們以後的日子怎樣?你為甚麼要尋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們一齊死。」

  「啊——」阿楚叫起來。

  我按住她的手:

  「不過是殉情,你嚷嚷甚麼?」

  「永定,何謂『不過』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視乎環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問。

  「也要視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腳。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只合該在小說中出現。現代人有甚麼不可以解決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實地答。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們有甚麼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莊的鴉片一盅,代價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閒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雲吐霧來忘憂。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閒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這反而是最純淨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好像永恆。

  十二少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長此下去,如何過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煙花地怎能永踞?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彩鳳隨鴉,彩鳳不是彩鳳。但鴉真是鴉。

  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飄渺綺夢,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歿參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