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胭脂扣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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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竊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於是我動用大量的力氣把這故事複述,從未曾一口氣講那麼多話,那麼無稽,與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邊聽,安靜地聽,一邊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懸河,還是奇怪我竟為「新歡」編派一個這樣的開脫。 「她說甚麼你信甚麼?」 是,為甚麼呢?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個陌生女子的話,且把她帶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盤相信? 也許,這因為我老實,我不大欺騙,所以沒提防人家欺騙我。而阿楚,對了,她時常說大大小小的謊,因此培養了懷疑態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懷疑背後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轉向如花: 「你怎樣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頭看她的手指,手指輕輕地在椅上打著小圈圈,那麼輕,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離不開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來。」 「去哪兒?」 阿楚不是不膽怯的,她聲都顫了。 如花立起來,向某房間一指,她走前幾步,發覺是我的房,但覺不妥,又跑到廁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隨入內。 廁所門關上了。 我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在裡頭幹甚麼,鬼用甚麼方法證明她是鬼?我在廳中,想出了二十三種方法,其實最簡單,便是變一個臉給她看。——不過,她的鬼臉會不會猙獰? 二人進去良久,聲沉影寂。 【第二章】 我忍不住,想去敲門,或刺探一下。回頭一想,男子漢,不應偷偷摸摸,所以強行裝出大方之狀,心中疑惑絞成一團一團。 門咿呀一響,二人出來了。 我想開口詢問,二人相視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點頭。 「請你也幫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來,好生商量大計。 「你們——」我好奇至沸點。 「永定,」她截住我的話,「如花的身世我們知得不夠多。」 「誰說的?」 「你暈浪,問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馬上住嘴,不知因為她說我「暈浪」,抑或「問得不好」。總之住了嘴。心虛得很。 「現在由我訪問!」她權威地開始了:「如花,何以你們二人如膠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對了,我竟沒有深究這愛情故事背面的遺憾。遺憾之一,由阿楚發問:有情人終不成眷屬? 十二少雖與如花癡迷戀慕,但他本人,卻非「自由身」,因為陳翁在南北行經營中藥海味,與同業程翁是患難之交,生活安泰之後,二者指腹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賢。 「我並沒有作正室夫人的美夢,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為妾,有甚麼相干?名分而已。不過——」 如花的惆悵,便是封建時代的家長,自視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納妾之風,無容青樓妓女入宮之例,所以堅決反對,而且嚴禁二人相會。 這是我們在粵語長片中時常見到的情節,永遠不可能大團圓。到了後來,那妓女多數要與男主角分手,然後男主角憂鬱地娶了表妹。——也許他很快便忘了舊情,當作春夢一場。「地老天荒」?過得三五年,他嬌妻為他開枝散葉,兒女繞室,漸漸修心養性,發展業務,年事日高,含飴弄孫,又一生了。誰記得當年青樓邂逅的薄命紅顏? 「你與他分手了?」阿楚追問。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憶述:「一天,鼓起勇氣,穿著樸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樣,不施脂粉,不苟言笑,親自求見陳翁。」 「他趕你走?」 「他與我談了一會。至我懇切求情,請准成婚,陳老太拿出掘頭掃把——」 「以後呢?」 「後來,他偶爾做了一單虧本生意,因為迷信『邪花入宅』,帶來衰運,永遠把我視作眼中釘。」 「那十二少,難道毫無表示嗎?」阿楚憤憤不平:「你為他付出這樣多,他袖手旁觀?你要他幹甚麼?不如索性——」 如花臉上一片光輝:「他,為我離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輪到我發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間寨通常三層。地下神廳之後,二三樓都是房間,我因是紅牌,個人可占一間,其它台腳普通的阿姑,則兩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裡,方便嗎?」 「他沒住下來,根本沒這規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環擺花街。」 「那你洗盡鉛華,同他相宿相棲去?」 「沒有。」 「二人難道不肯捱窮?」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麼一針見血。捱窮不難,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繼,相對泣血,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各以毒辣言語去傷害對方的自尊。於是大家在後悔 :我為甚麼為你而放棄錦衣玉食嬌妻愛子?我又為甚麼為你而虛耗芳華謝絕一切恩客? 當你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你就不敢。如花雖溫十二少,但她「猜、飲、唱、靚」,條件齊全,慕名而來的客人,還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續著。 「十二少靠吃軟飯為生?」 阿楚的訪問,真是直率,而且問題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變,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話來解釋。於是訪問者奸計得逞。 淩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娛樂版名記。 自她坐下來開始,問題滾滾而來。我真汗顏,我是人家講甚麼我便聽甚麼;她呢,人家講得少一點,她便旁敲側擊盤問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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