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炊煙漸飛漸高漸薄,漸冉。

  太陽落山了。

  生命無常。石彥生心中驀然一動。

  他還是有所牽掛。

  馬服從主人。在急勢中驟止,竟而回頭。

  ——回家一趟。

  遠望家門。

  一片平靜。

  彷佛又聽到娘親念佛的沉吟。

  大門打開後,仍是悄然無恙。

  石彥生先定心神,低喊:「娘?」

  進堂內,方見燈火通明,四下有霍達的部屬。不見武器,而霍達,正與老人家共坐,閒話家常。幾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蓮花盞,墊以荷葉茶託子。娘親款以好茶。

  石彥生一見二人談笑甚歡之狀,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場逃回家一轉,對手卻沒事人的在等他。還反客為主地:「石兄提過令堂對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來,鎮定應付。

  「彥生,」娘道,「這位霍將軍來了半天,說是有事要找你。」

  「請說。」他忍住怒氣。

  「正與令堂說著茶道。所謂『頭交水,二交茶』,茶葉細嫩條索緊結,茶汁是一時不易滲出的,莽撞而無味。第二交,方恰到好處,等於人的再思妙語。」

  「石某不明所指。」

  霍達一笑,只向石彥生的娘道:「我是代秦王,不,應該稱新太子了,來與他商議前程。」

  「哦?彥生立了功麼?」

  「大功。」霍達望向石彥生,「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只有稍微意外,無傷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聽,問:「我聽說宮裡發生了叛亂,你倆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黨?」

  石彥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那是叛亂?根本是陰謀!霍達,我是為了減少流血方才相助,現在的結果竟是手足相殘大屠殺——」

  霍達淡淡一笑:「是嗎?是為了減少流血,而不是為了其它?」

  他望定石彥生。

  「哈哈哈!不是為了改投明主,他日奪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嗎?——不是人往高處走嗎?」

  石彥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虛?被說中了?

  娘明白了幾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裡有數,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兩全。」

  語含威脅,不是聽不出來。

  「彥生,」娘喝問,「所謂玄武門兵變,你可有參與?茶重品,人也是,說實話!」

  石彥生只覺得他不單被出賣了,前面只有一條更泥足深陷的路,後面盡皆追兵,連自己的娘都受到牽累,不管發生什麼事,就是不能累及無辜。他忽然發難,先一手扯過娘,擋在她身前,與霍達對峙:「石某誓不兩立!」

  覓路逃生。

  霍達怎會輕易放過?劍芒一閃,身子已躍封路,部屬皆不動。石彥生把娘推過一邊,接了一劍,二人戰起來。

  一個是胸有成竹,一個是怒火如焚。本來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石彥生急於洩憤,也分心護母,他往後一退,他趕入一刺,石彥生腳步一亂,霍達的劍,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為他看重他,只冷靜地說服他:「是非對錯,不是我們目下可以判別,何必把話說滿了?」

  又道:「只好先接令堂至宮中暫住了。」

  石彥生一瞥娘親,進退兩難。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動彈。眼看她已成為人質,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頹喪不已。

  「彥生!」只聽得一聲暴喝:「我不許你屈服!十五年學劍十五年攻書,不可有武無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殘殺兄弟來奪位,就為人不齒。你誤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頭來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達道:「我信這位霍將軍也是人物,現以一命保我兒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婦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達劍鋒,迅如閃電,連霍達也措手不及這場死諫。

  「快走!不許再——殺人——走!」

  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賭局。一時沉寂。

  娘身子一軟頭一歪,一串佛珠墜地散亂。

  「娘!娘!」石彥生大喊。

  霍達剛剛還處於優勢,卻又為此急轉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達一定神,回復了氣派。舉手示意,部屬讓出一條路來。他下令:「給石將軍備馬!」

  石彥生抱起母屍,向大門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著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窮途。

  一夜之間,竟家散人亡。對手卻是放了他。

  「石將軍,我們勝負還未決呢。後會有期吧。」

  石彥生緊咬的牙齦痛楚而僵硬。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為自己抵了一命的傷痛——但,她遺言他不許再殺人!這是為了免過他有被殺的機會。

  他一步一步的,遠去了。

  * * *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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