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你入宮,迫不及待送死嗎?」

  石彥生怒氣未息:「我誤信秦王,走錯了一子。你不讓開,別怪我不客氣!」

  石彥生硬闖進宮去。

  馬蹄翻飛,紅萼又急又氣,向著那遠去的背影:「這局棋你輸定了!」

  恨得雙腳一蹬,也策馬追去。

  還沒到東宮,石彥生的坐騎幾乎踐踏上一個物體。他生生止住,馬蹄受控,看真點,這是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孩。

  他的小臉驚恐而漲紫,眼珠子不動,沒有瞑目。錦衣胸前暈開了殷紅的血汁,似有體溫。小小的屍體,無辜地癱臥在宮門外,他逃不出去——一個懷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後裔,方有此淒慘下場。

  而這還是個前奏。

  大屠殺已經進行了。

  東宮內,齊王府內,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屬,分頭斬草除根。婦人、少年、嬰兒,統統在一個時辰內,像豬羊般被屠滅。他們已經受封在外的兒子們,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斬首,同時除去皇家戶籍。

  連左右親信百余人,亦不能倖免——

  石彥生來遲了。

  ——即使他趕至,也無法遏止一切。

  因為他是一隻棋子。

  但他仍賈魚其勇,與這批奉命追殺「叛黨」的霍達的部屬激戰起來。

  血洗的一天。

  石彥生全身的熱血在奔騰,覺得自己坐在一個鍋爐裡,燙得頭昏腦脹。他隨父大舉起兵反隋,是因為煬帝無道;率領精銳攻打突厥,是因為他們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戰三捷,血染征衣,沒有一次,像今日所見,全是自相殘殺!

  石彥生的眼睛紅了,劈殺得興起。他救不回任何一個活口,但氣勢如虹——

  橫來衝鋒的人被認出來了:「他是石彥生,是太子的余將,也是叛黨!」

  人馬聲喧,援兵增至。

  石彥生被重重包圍,終於敵不過,被制伏了。刀劍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紅萼嬌叱一聲,已策馬趕到:「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這叛黨牢牢捆起來,交給我!」

  石彥生倔強地怒目瞪視,分不清來意。都是同一個鼻孔出氣的掌權者,還惺惺作態一番。看來皇室之內,飲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馬背上。

  紅萼冷笑:「哼!敬酒不喝喝罰酒。」

  又下令:「把那把破劍拿來,面呈新太子,作為叛黨罪證。你們好好守衛,回頭論功行賞。」

  「是,公主。」

  一眾不敢拂逆這以任性妄為見著的十九公主。

  紅萼策馬把石彥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麼容易,彎曲是因為站在東宮城樓上指揮大局的霍達,有意無意地,放石彥生一條生路。

  他看在眼裡。

  但,沒有出來阻止。

  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作為一次「利用」的償還?

  到了禦園中,紅萼揮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彥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視死如歸之狀。

  良久。

  劍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後,陡地發難,把他渾身上下的繩子陡砍斷了。

  石彥生愕然。

  劍扔向他,忙接住。紅萼有心相救。

  「多謝公主——」

  她不耐煩,中斷他的道謝:「走吧。我與你出城去。」

  石彥生大奇:「你與我?」

  「是呀,我與你私奔呀。」紅萼豁出去,完全不當一回事,很無辜地叫道:「你以為我還有地方去麼?」

  她橫他一眼,見他愣住:「當所有的螃蟹都是橫走時,一隻直行的,就沒有去路了。」

  「臣並無打算——」

  「什麼『臣』呀『君』的?」紅萼嗔道:「你好不老氣。我已經這麼委屈了,你還有時間考慮嗎?」

  她強調:「這是命令!」

  石彥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不行!」

  追捕的人聲自遠至近了。一定東窗事發。

  她急了,什麼也顧不了,把他用力一推:「快走!有人來了,大家都逃不了!」

  無奈上馬。

  石彥生走在紅萼前頭,覓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後,急馳出宮門,往林子去。石彥生對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快捷方式。山林清幽,樹影婆娑,在這世上,誰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呢?

  石彥生恨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卻為此而亡命。

  只那有機會追隨一個心儀男子跳出皇宮桎梏的紅萼,興奮而刺激——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過殺戮戰場,開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場兵變成全了她嗎?終於飛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彥生忽放緩了:「為了公主的安全,我們還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這是命令!」

  命令來了,石彥生大發狠勁,策馬跳過一叢矮樹,一越障礙,即抄小徑,下斜坡。他的聲音回蕩在樹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難保,顧不上公主。保重!」

  ——馬也跑得太快了。這原是不可指責的。但,他擺脫她了。

  * * *

  將蹬子一磕,是匹好馬,只管飛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黃塵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離開長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從遠山外暗襲而來。他見到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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