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誘僧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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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彥生耳中,什麼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系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骯髒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與石彥生。他一看,是一個金漆的權杖。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抬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只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法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有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複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放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只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麼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霎,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迴響也沒有。 【第三章】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儘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嘶嘶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沖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制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麼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洩地大喊:「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和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注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頭無路。終於—— 這裡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面,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 人影驀然止步。藏于屏風後。 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誰?」 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 嚇得這八人面面相覷。 陳賢無奈:「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 石彥生連忙延起:「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 對方一聽,變色:「嚇?三數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 陳賢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 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那你是見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夥深感淪落。 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 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 「等一下!」 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 萬樂成與郭敦等:「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 「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 「當和尚?」 「我與離此地三十裡之天甯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于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御筆親提呢。」 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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