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六


  他開始上路,不唱天橋,唱戲院子。不唱開場,不過,頂多到了二軸,他便是穩步上場的一個小生。

  也會紅的,卻不是平地紅透半邊天。即如放煙火,是個滴滴金,成不了沖天炮,不過比下有餘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來歲,一直這樣地便到了三十歲,娶了媳婦兒,添個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過下去,地久天長,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變了樣,只有命是不變的。漫天飛雪,氣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種不太肯定的銀子鋪成——因為有雜質,不純。

  志高但覺一切如意,兩父女一齊寄望他出人頭地,很用心地夾纏調教。

  夜裡他躺在炕上,家中無火,不能過冬,圍爐之樂,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爐火漸旺,壺中的水滋滋地響著,水開了,沏上壺好香片。要錢方便了,著盒子鋪把紫銅火鍋和盒子菜:醬肉、小肚、白肚、薰雞、肉丸子等,一一送了來這「良宅」,小夥計幫著燃點木炭、扇火,等鍋子開了,端在桌上,說聲「回見」便走了——好好地請個客,要是懷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麼喊他的媳婦兒,喚「水泡眼」?喚「嫂子」?三年不見,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親過她的,都不知該怎麼下臺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輾轉一下,便又入夢了。

  不知如何,夢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裝了,白色的三件頭,灰條子的大領帶,別著個碎鑽的夾子。還有袋表,還戴著鑽戒——要多闊有多闊,人群簇擁,身畔美人明豔雍容,原來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這般地美。

  是個出軌的美夢。

  他在夢中歎口氣。

  「唉!」

  只聽得一聲微微的長歎,響自廣和樓外,戲報之前。段娉婷總是在他剛開始嗟歎之際,馬上便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輪的光采,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猶頑強地掛在天邊,利用這最後的時機迸發最後的光芒。古老的有幾百年歷史的紅牆綠瓦黃琉璃,被鍍上一層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離群的生命,回家過夜去。

  他道:

  「你念給我聽!」

  她一看戲報,是的,大紅紙,灑上碎金點。

  她念道:「是這個麼?宋志高,《小宴》、《大宴》兩場,呂布:宋志高。就是你要聽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禮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傘。

  唐懷玉後來成為杭州都錦生絲織廠的一個工人。

  每當號竹的老師傅自淡竹產地余杭、奉化、安吉等縣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長骨、編挑、整形、劈青篾、銑槽、劈短骨、鑽孔、穿傘盤等。西湖的第一把綢傘,在民國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並沒有人想到,絲綢可以用做傘面,春色也上了傘面,整個的西湖美景,都濃縮在一把綢傘上了——是那個頭號工人看不見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綢傘三十五根骨,那段竹,從來沒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為他把的關。

  ——沒有誰得知底蘊,從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槍、劍、戟,是雙錘,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敵的武器,是他燦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從來不曾技癢,把任何一根淡竹盤弄拋接過,總推說是眼睛不靈光的遺憾。

  要送志高的,選的是「狀元竹」,畫的是「翠堤春曉」。

  冬天快要過去了。懷玉怎能忘卻這三年之約?到底他又在一個昏黃淒豔的時分,由落日伴同踐約。他熟悉的腳步攜帶他進了場。

  進得了場,懷玉也就把他的墨鏡給拿下來了。他閉上眼睛,場裡頭很多愛聽戲的,不免也閉上眼睛在欣賞,他終於也是一分子。

  他又問:

  「人多不多?」

  「都滿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摟緊,伴他坐下。一瞥靠牆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腳尖兒在看。是「看」不是「聽」,滿目奇異。

  果然便是《小宴》,懷玉豎耳一聽,已然認出。咦,換了個娃娃腔呀,呂布來個拔尖扯遠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響:

  「我與桃園弟兄論短長,關雲長揮大刀猛虎一樣,張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剛,劉玄德使雙劍渾如天神降……」

  懷玉聽,一句一個「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問:

  「穿什麼戲衣?」

  她聽一陣,一省得是他問,便道:

  「粉紅色的,深深淺淺的粉紅色,襯彩藍、銀,哎,看他的翎子,一邊抖一邊不抖,多像蟑螂的兩根須!」

  「好看麼?」

  「好看——沒你好看。」

  志高已經在唱:

  「怎敵我方天戟蛟龍出海樣,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
  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懷玉一拍大腿:「比從前還棒!是他的了!」

  《小宴》在彩聲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後臺,不錯,一上廣和樓就穩了。水泡眼遞他一個小茶壺,還幫他印印汗珠兒。

  他取笑:「力氣這麼蠻,印印我就受傷了,看哪有人喜歡你?輕一點。」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鏡子旁,原來給插上兩根冰糖葫蘆,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簽子又長又軟,串上十來個山裡紅,比一般的多一倍,遍體晶瑩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雙翎子麼?在他開懷地又因滿臉油彩不能大笑時,後臺忽有個陌生人在他身後擦過去,低著頭。

  惟志高眼中沒有其他了。

  飲場之後,舌端還粘了點茶葉子,一吐,是黯綠的一片——當初也曾青翠過呀。他又順手小心一拭,怕壞了油彩,一邊便把自己頂上一雙翎子跟那冰糖葫蘆比劃著,雙方都很頑皮地討對方歡心。

  雖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聲音放至癱軟,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翹姑娘好巧手哩!小生這廂有禮!」她伸手一戮,指頭上便染了脂粉。

  罵管罵,還真是對俗世的愛侶。一切都是天定。

  一時間眼中沒有其他了。誰料得當初他也有過一段日子,想念一個人,昏沉痛楚,藕斷絲連,還要裝作笑得比平日響亮。

  「志高,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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