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七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興闌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師父。看來,他的確老了。

  李師父現今只在家收徒兒,投他名下的,都是窮家孩子,學習梨園以十年為滿。他不唱了,世上還是有接他班的人,舞臺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傳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輪回不息。李師父身後領來兩個十一二歲的師兄弟,挺神氣的,都是學武,走起路來,邁八字步龍行虎狀,有點造作,不過一臉精靈,細細地耳語,礙于師父在,不免收斂著,也因為有角兒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個黝黯的角落現身,志高回頭見著,好像驀地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和懷玉,吃了一驚,頓時感慨萬端,發了一陣呆,不能言語。

  甩甩頭,方曉得喊:

  「李師父!」

  「志高,你過了今天這一關,就成角兒啦!藝正賣到筋節兒上了,還是你踏實。」

  志高只咧嘴笑:

  「李師父您下麵坐好,聽了不對,別當場喝倒好,人後給我一頓臭駡就是。小兄弟來看蹭兒戲麼?有送見面禮沒有?」

  招呼了李師父到場上去,真的有人給送禮物來了。

  他放在手上擺佈一下,是什麼?

  呀,是一把傘。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撐開,傘面是輕如雲衣,薄似蟬翼的絲綢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見過這麼好的傘了。

  綢上染就「翠堤春曉」,碧水翠堤,是一種人世的希望。

  「誰的禮物?」志高問,「誰送來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著一雙圓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來——糟,《大宴》要上了,你給我辦好!」

  鈸與小鑼已齊奏兩擊,鼓也急不可待地打碎撕邊了,由慢轉快,催逼他上場。戲如生命,沒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說。

  在上場門的一個角落,正有個低著頭的人影,怔怔地瞅著他對另一個姑娘親昵的叮囑——不是尋常關係。

  這個人影,看真點,也是個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襖裹著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張蠟色的臉上。額前的劉海,像是古代新娘遮蓋春色的碎簾,眼睛自縫隙之間往外探視,異常的瑟縮和卑微。是一種堅持來看人、堅持不被看的姿態。

  如果再看真點,自然驚覺那原來亦是個標緻女子,只是沒來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沒有人聽她開口講過一句話。幸虧沒有,否則一定更驚詫,她的發音粗而濁,沉而老,唱戲的,管這嗓音喚「雲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烏雲橫蓋,迸盡全力,還是難以逃逸,再沒有誰見得它的本來面目。

  不單嗓門變了,臉盤兒也變了,臉上的肉消削了,鼻兒尖尖的,煙油四布,嘴唇焦黃。青春早隨逝水東流,逆流而上的,不過是一個殘存的軀殼。

  丹丹。

  天氣雖然冷,後臺裡人來人往,也有點蒸。不過她懷裡抱著個熱水袋,很受不得,緊緊地抱著來焐手取暖。

  就這樣,懷抱著她的諾言,來看切糕哥的風光。看他實實在在的快樂。他真是個好人,這是他的好報。

  「我不是好人,這是我的報應。」丹丹看著璀璨的前臺。她在暗,他在明。

  當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過來時,史仲明在身邊。

  小命給撿回來,又傾盡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腸肺腑被敗壞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險險要昏倒。外面還是好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讓她抽鴉片,這一抽,就好了,什麼都給鎮住了。

  金先生風光大葬,已是一個月後的事。

  治喪委員會,還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輪不到他遺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闊天闊地,最後一次,亦甚哀榮,排場鬧了三天,党國要員也都安心地來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沒法到黃浦江,去追尋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國防腐針藥令金先生的屍體安詳地躺上一個月,待過了年,一切收拾安頓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靈」。

  一個大亨急病身故,一個大亨乘勢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為了照顧她。

  ——也許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她。

  「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麼?」丹丹如此勢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發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覺之際,他已處心積慮。

  他讓她每筒只在煙泡上半節對火吸進三五口,緊接著煙斗的下半節,不能吸,因為上半節比較純,臉上不會泛露煙容。待得三筒癮過,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飲一種中藥金釵石斛浸好的汁液。

  然後他就要她。

  因為鴉片的芳菲,她的眼神總是迷惑不解的,煙籠霧鎖,不知人間何世。

  史仲明癡心地吮吸著她,恨不得一口吞掉。這個惺忪而又墮落的美人。後來,一段日子之後……

  她的癮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為到手,也不那麼的驕矜。

  史仲明看上長三堂子一個最紅的先生,一節為她做上六七十個花頭,那先生,十分攏絡著新興勢力,看重撐頭。

  漸漸,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壽膏沒帶來福壽,為了白飯黑飯,很難說得上,女人究竟幹過什麼,只帶來一身的梅毒。此番回來,不是走投無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來「道別」。她記得三年之約,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後她便走了。否則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她羞於見他,她徹底地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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