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五


  空氣異常的涼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還有屍臭,那是嗅覺上的失常。

  丹丹掙扎著下地,把整瓶的「調料」,傾在自來火上剛熱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稀裡呼嚕,鱔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魚有種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湯喝光。

  ……後來,史仲明來了,她已經倒在他懷中不動。

  史仲明狂喚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捌 民國廿四年·秋·北平】

  「好,現在考考你,什麼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志高手長腳長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邊用一個豆包布剪裁縫製而成的漏斗形大網去撈動小金魚兒,一邊笑嘻嘻地在想。

  「你別躲懶,快回答老師的問題,別動!我這是『燙尾』的!病了,別打擾它。」

  小姑娘一手搶回那個扯子,便再逼問:

  「快說!背都不會背,難道解也不會解?」

  「哦,這個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不可以讓他們有花白花白的頭髮,這時是給雙妹墨染髮油賣廣告——用了雙妹墨,不許見白頭。」

  「你怎麼亂來?」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紙本,正想再問,志高岔開了:「哪兒來的破書?」

  「前年在琉璃廠書攤上買的,正月裡廠甸廟會,也照樣出攤,我爹見地攤子好寒傖,只有這本書還登樣——」

  「前年?前年我還不認得你們呐。」

  「再問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呢?」

  「那是說,看到花開得好,非摘它幾朵,來晚了,讓人家給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點學問都沒有,狗改不了吃屎,爹還說要我管你念唐詩。」

  「我是狗,那有什麼?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錢!你看我這幾個水泡眼,我還捨不得賣出去,名貴著呢。」

  志高看著那副小小的擔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魚,一格是小金魚,一格是黝黝潑潑的蝌蚪,一格是翠綠的水藻,邊上掛了個她剛奪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門外西南的「金魚池」,就數這龍家小姑娘的最寶。

  她是個圓滾滾的小個子,很爽氣。有雙圓滾滾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魚中的水泡眼。小姑娘專賣的是龍睛和水泡。她本姓龍,喚龍小翹,也許爹娘沒想著到底會成了賣金魚的,要不也會改個名兒「小睛」,龍小睛,比較好聽。她不喜歡「小翹」,翹是「翹辮子」的翹,十分的不吉利。

  龍睛是金魚中的代表魚,絨球類,雙球結實膨大對稱挺立,是為上品。當不了龍睛,只好當水泡。

  水泡也不錯了,它頂上有兩個柔軟而半透明的漂動的泡泡,個兒圓,身長尾大,遊動時尾巴擺動,像朵大開的花;靜止時尾巴下垂,便如懸掛著的綾羅。有一種喚「朱砂水泡」,是通身銀白,惟獨兩個大水泡是橙紅色的,因此,她也愛穿黃花幽幽的衣褲。

  遠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魚。

  志高促狹地調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進河裡,怎麼個遊法?」

  她閃閃那圓眼睛,不答。

  「像這『燙尾』的吧?一爛了就不好了,沒轍。」

  「會好的,你別瞧不上,等它脫色了,又養在老水裡,過一陣,更好看。」

  「嘖嘖嘖,可惜你不是它。」

  話還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灑了志高一臉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翹見他走了,無事可做,繼續吆喝:「吱——大金魚兒——小金魚兒來——哎——」

  招來一些貪玩的小孩圍著看。

  正埋首撈著尾橘紅的翻鰓,便聽得一個亮堂的嗓子在為她助威了:「哎——來看了——大金魚兒——小金魚兒——水泡眼——賣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翹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攤子坍了,魚給偷了——」嚇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與一個人撞個滿懷。

  「志高,什麼時候上得了廣和樓?淨跟師妹耍,還是那樣沒長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懷玉信來了沒有?」

  「信沒來,錢倒是匯來了。夠了,用不完。我也不圖,孩子還是待在身邊的好。你聽說過什麼?」

  「沒。也沒聽說再有什麼電影了。不過也許是一兩年才一部的那種大片子,紅不赤的就好。錢在人在嘛。」

  真的,懷玉的消息淡了,連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儘管那裡岔道兒多,誰進去誰迷門兒,發生了麼什麼事,也不過是拍電影的餘韻。有聲電影,有聲的世界,就比他強多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說不必相濡以沫的魚兒,相忘於江湖麼?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稱慶。

  上海離得遠,消息被刻意封鎖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發。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師父姓龍,原是名旦福老闆的一位琴師,他跟他操琴,算起來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闆有條寬亮嗓子,音色優美明淨清純,一度是民初頂尖旦角,誰知這條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長久,到了中年,已經「塌中」,音悶了,人也退出梨園。

  龍師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賣金魚兒。後來,到得廣和樓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個「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無旁驚,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這個範疇了。

  頂上一雙翎子,即如蝙蝠蹁躚,或如蜻蜓點水、二龍戲珠,甚或蝴蝶飛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這兒了。

  十月小陽春,秋雨結束,冬陽正熾,氣溫很曖昧,向陽處地頭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還偶然綻放它最後的一兩個粉紅色的花蕾,綽約枝頭。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曬衣,一壁曬人。

  小翹遠遠地就揚聲:「你不怕日頭火辣?穿成這個樣兒?」

  「不,我是穿了來曬。」

  「你真懶!」

  志高不響。他任由她管頭管腳,罵他。「爹說,你昨兒個踩鑼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樣,身段跟了四擊頭一致,卻又沒心勁了。喂,你坐好一點,歪歪的。」

  「你懂什麼?」志高眯縫著一雙曬得有點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這日頭,反而殺了個『回馬槍』,還可以熱一陣。水泡眼,給我倒碗甜水來。」

  喝來好愜意。

  志高明白,他自個的「回馬槍」也不過如此。

  龍師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總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夥聽戲,聽得習慣了,怎麼拉扯,偷、換、運、噴,都有譜兒,要新,必得在習慣裡頭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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