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四


  她用盡畢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殺氣騰騰地整個地壓上去,力爭上游。枕被底下,波濤洶湧著,一種驚恐得駭人的糾纏,她咬緊牙關,不讓他打滾,不讓他翻身。她要他的溫柔鄉,變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塚。

  在她這樣摧枯拉朽的當兒,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亂亂。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陽光,等不到要來的人,只見史仲明……

  她完全地絕望。

  在以後的十天,卻重新充滿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給安置在一個小小玻璃瓶中,遠看近看,都像調料。一口氣吃下去?不,那太好辦了。丹丹計算準確,一天一天地下,慢慢來。史仲明一定沒有告訴她了。原來那補藥「人造自來血」中略有一點成分,是敗血菌,輕微的敗血菌,促進新陳代謝作用,使肝臟更活躍,但分量一定得嚴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為毒藥。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敗血菌慢性地在他體內繁殖,一分鐘一倍,在繁殖期間,半分中毒跡象也沒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著丹丹下的面,陽春麵、一窩絲、三蝦面、爆肚面、排骨面、鱔糊面……還有兩大箱的可口可樂,一切都遮蓋黑褐的色彩,混沌成就她的報仇雪恨大計。

  她計算準確,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縮了,他那複雜陰沉的全盛時代過去了。

  他沒動用到那把手槍,原可以先把她幹掉,然後成全自己。不過——也許,他不忍。她有點懷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來看他時,一臉大紅大紫,表情錯綜複雜,熱鬧迷離。他張口結舌,似有滿腔難言之隱。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義了,緊握著的手槍始終沒發過一響。

  原來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個男人。

  金嘯風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過,想深一層,他其實也死在自己一手締造的事業和女人手中。說得不好聽,死在一場荒淫而美麗的橫禍裡。尋常老百姓又怎會擁有此番的曲折?

  因著一場搏鬥,丹丹也如一瓶洩氣的可口可樂了,空餘綠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靜止的液體。

  一床都是橫亂紛陳,他的口袋,傾跌出他的鋪排。她見到了,相當於遺書吧?是洪福長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據,一萬元,無論他如何兵敗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劃好他的身後事了,要不親自策劃,誰出來收作?收據上還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被他打入冷宮的程仕林的德律風,那數字:九三七零二。

  還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張「東北奇女子」的劇照:她是一個農民的女兒,她大長辮粗衣褲的時代,她的黛綠年華,隨著漸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搖身變成紫禁城中一個謀朝篡位的奸妃。

  在這劇照還沒拍出來的對面,她的對手,唐懷玉。她深信殺害他的人,已經伏屍在身旁,大仇得報,無夢無驚。

  夜已沉沉來到,到處開始有燈火影綽,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個男人也沒有了。

  不是捨不得,而是,為什麼是這樣的結局?真奇怪,扮演了兇手,贏不回一點含血噴人的痛快,只像拍電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電影。當初的感覺,錐心滴血,握拳透爪,徹夜難眠,對金嘯風、唐懷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沒有恨的能耐,因緣已盡,世道已慣,回首風景依然,她卻萬念俱灰。

  一直這樣地跪坐,姿勢永遠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裡的鐘,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屍體旁,讓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個男人。他那樣愛過她!

  臉頰上癢癢的,是一串不知底蘊的淚水。她沒來由地,開口唱了。

  「柳葉兒尖上尖唉,
  柳葉兒遮滿了天。
  ……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恩……」

  丹丹細細地唱著,沒有一個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後,她才恍然,原來所唱著的,是一首湮遠而又淒迷的「窯調」。

  姑娘兒們最愛唱了。窯調。

  她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她淪為妓女?她一直不肯給金嘯風唱一個,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盤古初開、無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窯調——切糕哥教過她的。一俟他唱完,還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懷玉正色:「我們三個不管將來怎麼樣,大家都不要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著把手伸出來,讓三人互握著,彼此促狹地故意用盡力氣,把對方的都握痛了。要是把中間的一段歲月都抽掉了,今兒個晚上,把日子緊湊地過。卡一下,把中間剪去,電影都是這樣,那剪掉的膠捲,信手一扔,情節又可以一氣呵成。要是像電影……

  或者她不過打了個盹,睜開惺忪的眼,呀,是個不可理喻的夢——不是噩夢,不必填命。一覺醒來,在北平、天橋、雍和宮、廣和樓、東安市場、陶然亭。

  然而她已經賣掉她的光陰。其實一覺醒來,被抽掉的卻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凍月在夜空中走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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