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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金嘯風尋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氣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別讓他惟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樂,好不好?」

  金嘯風忽地緊緊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覺察到了,在這劇變的歲月裡,他不但老了點,也虛弱了點。畢竟,他的尊嚴叫他要花費多一倍的力氣去應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見自己末路,但他腰沒有彎,兩肩一般地寬,意志不可摧折,剛一不慎,只是眼神出賣了他。最厲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帶著體諒的笑容:

  「這幾天你上哪兒去?幹些什麼?」

  「我?這幾天,這十天,你對我特別地好,我覺得什麼都不冤枉。剛才上哪兒?去洗浴,理個發,換件好衣服——」

  「有節目麼?」

  「沒節目,氣色不好。」

  「見誰去?」

  「記者。」金嘯風道,「我要他寫一篇《訪金嘯風先生記》,要他把我寫就一貫的、不變的金嘯風,還拍了相片,稿子後天登出來。」

  丹丹疑惑地看著他。

  「還提到下個月陸海軍副總司令來海上遊覽時,將出席歡迎大會,盡地主之誼……談了很多。稿子後天登出來。」

  「後天麼?」

  「是。你會看報吧?」正說著,金嘯風又一陣的不適,真奇怪,總是松一陣緊一陣似的,他有點尷尬。

  堅決而又客氣地支開了:「給我倒點可口可樂來。」

  她抽身而退:「我不看,我什麼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種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燒不著他人,只燃燒著自己。

  他還是高貴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記得他。腦子裡起了細微的騷亂——他到底沒倒在一切對手的面前。

  丹丹遞給他一杯解渴的液體。可口可樂,為什麼是可口可樂?因為它的顏色深不可測,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種巫魘的藥。

  金嘯風新理了個發,花白的頭髮短了,漾著清香的髮油,看上去稍微滑稽——每個新理髮的人,都跟往常不同。

  他接過玻璃杯子,試著把注意力移到丹丹臉上,不管她說什麼,他努力地聽,或是努力地不聽。

  然而他舉起杯來,免不了,也把液體濺出了一點,灑在好衣服上,如一小灘已經變色的、陳年的血。

  她看來是愉快的,只想伺候他吃喝,簡單而又原始的願望,讓他吃好喝好的。這十天來,還常常變換花樣來下面。昨天給他三蝦面,用蝦仁兒、蝦腦、蝦子加上調料炒好,澆蓋在湯麵上。今天吃的是鱔糊面。

  真是用心良苦。

  他看她,看得很深。

  他從來沒受過任何威脅,終於用一種很瀟灑的姿態,仰首把可口可樂一飲而盡,因為冒著氣泡的關係,一下狂飲,喉頭便大受刺激,他一邊咳嗽,一邊很放任地笑起來:「再來一杯吧!」

  丹丹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

  等到他喝完了,方才記得掛上一絲笑容,她脫胎換骨地滿心欣悅,容光煥發,一瞬間像個生命的主宰,眼睛發出自己也難以置信的光彩,眼角一點小小的淚痣烏亮,連皮膚也興奮而繃緊。

  好,再來一杯。

  當她再來時,金先生不在廳裡。

  他像一頭倦極欲眠的困獸,末了還是爬到他的隱所去,他的靈魂遊蕩于這小小的金屋之內,一切的聲音在耳朵邊模糊起來,金先生覺得奇冷,然而大顆的汗滾下兩頰,漸漸地,渾身沐浴在方寸枕褥間,四周都是寒意。臉開始變成紫色,喘息著。

  見丹丹又給他倒了滿滿的一杯可口可樂,但卻猶豫著,這一刻,他墮入感動的驚奇和陶醉中。

  他早已明白了!

  然而這沉溺於愛戀的癮君子如何自拔?到底她為他的所作所為花了一生的心思。金先生傲然地取笑道:

  「小丹,你心不夠狠……你就不肯下重一點!」

  丹丹的臉,登時一熱,一身的血,全急沖上腦仁兒,她恐怖地看著金嘯風。

  就像圖窮匕現的刺客。

  她僵住。杯子摔了,人也恍惚了。十根指頭一時間無法收回,像一隻貓,猛地騰身伸出兩爪,來不及下地,在半空便被一陣狂雪急凍,終於僵住。

  耳畔只有他的話:「……你就不肯下重一點!」

  洪亮得如鳴鑼響鈸,一下一下地擴大,有非常的威力,在她太陽穴捶打攻擊。她的陰謀敗露了,變得猙獰起來——她一點都不覺察,是在心底最深之處,略一猶豫,他識破了她。他在什麼時候竟明白了?

  丹丹其實還是憤怒的,原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一下子變成幼稚可笑,生死有命——是,不過金嘯風這個狠辣的魔頭,還是決意把一切玩弄於自己股掌之上。

  她但覺窩囊。一生都做不到半件大事,此刻也壞了。

  他哆嗦中,忍著劇痛,抽出一把手槍來,直指向她:「不准過來!」

  她認得那手槍,她用過。

  他昂起頭來,痛楚而又威嚴地吩咐他的後事,態度傲岸,輪廓分明,縱使他在末路,他還是個英雄。他任由臉頰繼續改變顏色,血脈要破膚而出,皺褶的皮膚仿佛重新充滿彈力,他精壯的日子回來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讓我的相片和訪問稿子正常地刊出,讓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萬元買好了一副上等楠木棺材,我的葬禮要風光,然後大火一燒,骨灰給撒在黃浦江上;三,後事交給程仕林,別交給史仲明,我一直沒瞧得上仕林,難得到了今天,他倒是惟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邁過來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奸狡地盯著,盯著,盯著,當他吩咐後事的時候,她的微笑混雜著諷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對付」了唐懷玉,哪有這樣便宜,自行了斷?史仲明告訴她:「唐懷玉不來了,金先生對付了他!」

  她陡地齜牙咧嘴地飛撲至床頭,即使是殘命一條,她也要自己來收拾!

  丹丹咆哮一聲,不管手中拎到什麼,悉數覆蓋在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頭一臉,軟緞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瘋狂掙扎,難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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