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〇


  懷玉不以為然地低首慢行,不覺來至轉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躥上來幾個人!還是那些人,不過,懷玉心知有異。當下,只聽得那貌甚敦厚謙和的腫眼臉漢子喝令:

  「唐懷玉,站住!」

  懷玉頭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聽四方。是什麼來頭的?是他的密約圖窮匕現麼?照說這神聖的地方,沒有誰知道。

  「你們想幹什麼?」

  「無啥,不過受人所托,小事一樁,想向你借點東西用用——」

  他話還未了,懷玉但見四面楚歌,局勢不妙,想必不是善類,「借點東西」?

  遂先發制人,不由分說已展開架勢,打將起來。他總是被圍攻的,矯健的身子又再在這里弄中翻騰飛撲了——只是,這不是戲,一切招式沒有因由,每個人都來奪命,一點也不放鬆。事已至此,他也顧不得什麼了?這些流氓,來自誰的手底下?

  但為了三天之後的新生,他決要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拼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著。

  上海是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過他一定要活著!

  忽地,對手都停手退開了,懷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亂擊,一時刹不住掣,有點詫異。驀然回首,天地頓時變色。

  懷玉淒厲慘叫一聲。

  恐怖痛楚的慘叫聲,便把這死角給劃破了。梧桐禿枝底下,抱著一隻小狗過路的女人嚇呆了。

  淫風四布的上海,拆白黨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時相信一隻狗,多於一個男人。女主人都喜歡在日間親昵地擁吻著她的寵物,夜裡享受它們那靈活又伶俐的長舌頭。

  這抱著小狗的女主人,乍見一個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誰遭殃了?慶倖她愛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與她那不尋常的愛人揚長而去。當她需要慰藉之際,完全沒有風險。

  眾亦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陣冷笑來襯托呻吟。

  「借了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上海市的路燈亮了。

  與此同時,樂世界的燈,一盞一盞地滅了。紅綠的燈飾乍滅,夜空呈現出一片單調乏味的寶藍色,只在人的錯覺裡,還留著痕跡。

  金嘯風默默而又穩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締造的王國。國策也是「先安內,後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簌達路的公館,而是到了霞飛路的宋寓,即使什麼也沒有了,他都會竭盡全力保存這個小小的安樂窩,給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著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後任務,雖是時移勢易,難得他欣然允諾:「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絡門閂。

  但覺仲明還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顧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小丹,我有點累,要躺一會。」

  丹丹一語不發,因心中另外有事,聽了便感內疚。在他落難的一刻,她竟計畫著她處心積慮的風流,心裡一軟,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著這遲暮的英雄,一動不動,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時候,還是緊抓著她不放的,只要她有點不安定,在夢中,他依舊手到擒來。抓住一隻蛹,不知道她在裡頭詭變,一意化蝶沖天。

  正是耶誕節的那天。

  為了一早趕事,丹丹並沒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點奇怪,聽來的「私奔」故事,十惡不赦,幹這勾當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顧後,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順利了,只像出個門,心裡牽念,身子卻是自由。這兩天,金先生竟沒來過。這個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陣。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車,不到七時,車站也擠滿了人,有去玩兒的,也有去結婚的呢。便見兩對新人,女的模樣很相像,猜是姐妹了,都穿得很登樣,別了朵紅綢花在襟頭,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輕憐蜜愛,看得人好不羨妒。四人各提了裝得滿滿的皮包,正攙扶上車去。他們買的只是三等硬席,不過喜氣遮蓋了一切,即使他們根本找不到舒適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還是此生最值得紀念的一天呀。難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著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窩。

  忽地便聽見一聲長鳴。七時十五分,火車開動了。懷玉還沒來。

  丹丹記得是懷玉管的車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時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約失信,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來。

  這樣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塊。現今分明了,大膽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覺到一種比他倆相加起來還更大的勁頭兒,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熱,旁若無人,目中無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時三十分,她疲倦了,開始有點騷亂,只把皮毛領子又裹又松。四下裡的旅客已然換過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無心一顧。

  她煩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來,一聲長鳴又帶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車了。直至有個披黑長大衣、戴著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裝作不在意,等他來負荊請罪。一開口,原來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話跟你說——唐懷玉不來了!」

  丹丹只覺一陣地暗天昏,心灰志墮。

  劇烈的疼。

  這種疼痛是突襲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鑽,打眼睛鑽起,鑽進鼻腔,撬開喉頭,直插五臟六腑……

  熊熊地燃燒,雙目乾澀、滾燙。懷玉只覺有種怪異的慘呼,自他牙關躥出。完全不經己意,不知所措。

  發生了什麼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發瘋似地,重重地東西跌撞,太重了,證明自己尚在人間,只是臉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繃緊,不住地哆嗦,渾身顫抖、發冷。

  發生了什麼事?

  緊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滲出血痕來。

  只聽得緊弦急管在頭腦裡轟鳴,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鈍的,頭腦快要炸開,湧出血泉。

  「……借了的東西,有機會再還你吧!」

  再還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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