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八一


  再還你吧!

  他連那下毒手的人是誰,都不清楚,他如何還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懷玉醜陋而瘋癲地翻滾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紅塵,一臉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雙眼睛,生生燒瞎了。

  自一個又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每一回,幾乎是直跳起來。

  奮力張開眼睛,張至最盡,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麼著力,眼眶為之出血,什麼都見不到,什麼都見不到。

  懷玉發出可怖的叫聲,雙手叉捏著自己的脖子,臉上憤怒得紅通通,不斷地喘著氣,像是一匹陷於絕境的黑馬,誰碰它一下,都要把對方一腳踢死。

  忽地,一雙溫柔綿蜜的玉手,便來撫慰著他。

  不知過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陣軟語:「唐,唐,我們到杭州來了。你聽,下雪的聲音,雪下到斷橋上了。」

  下雪的聲音?下雪的聲音?懷玉頓覺他的耳朵比前靈敏了,不但聽得雪下,也聽得淚下,遙遠的淚。

  門鈴一響,丹丹在沙發上直彈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銳的針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連門也不會開了,傭人自防眼一望,回首問:

  「小姐,是送東西來的。」

  「誰著他送來?」

  「金先生。」

  再晚一點,金先生人也來了。問道:

  「東西呢?」

  原來心神不屬的丹丹,不知就裡,只往牆角一擱,是老大的兩個箱子。打開一看,每個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體。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綠色,隱約明昧。

  「小丹,來嘗嘗,這是可口可樂。」

  這種是外國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沒喝過,聽說在清時,喚作「荷蘭水」,很貴。而這可口可樂,年初剛來上海設廠製造,大家開始學習享用它。

  丹丹一瞥:「瓶子顏色多像雙妹牌花露水——」

  「這可是摩登飲品。年初他們設廠時,說上了軌道,給我送幾箱來,等到現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樣了,虧這可口可樂廠的東主,還是給這面子,深究起來,反倒有點諷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麼?倒情願喝酸梅湯。」

  「北平的酸梅湯?」

  「是。一到熱天,就到琉璃廠信遠齋喝冰鎮酸梅湯。青銅的冰盞兒,要打出各樣花點兒來。」她用心地詳盡地說一遍。

  「念著家鄉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鄉。」

  「哪裡才是?天津?濟南?石家莊?鄭州?蘇州?——杭州?」

  金嘯風隨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輕輕搖首:「哪裡都不是。」

  「要哪裡都不是,乾脆耽上海好吧?上海灘可沒虧待過你宋小姐呢。」

  「對,我要習慣把上海當家鄉了。」

  「那不如先習慣喝可口可樂。你大概不知道,整個中國,要有啥新鮮,總是上海占了先機,還輪不到北平,或者什麼蘇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頭接著也垂下了,只顧專心把玩著手中一瓶可口可樂,手指

  隨著那白色的英文字糾纏著,一圈一圈。

  金嘯風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頸項上,也在打著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問:

  「我的事,你知道麼?」

  「——知道一點。」

  「你看著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範。

  金嘯風不管了,就強捧著她一張小臉,正正相對:

  「適時應世,是我與生俱來的看家本領。過一陣,當我東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對著他的臉,「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就把缶拉缶七的東西處理掉,邁著四六步兒,不慌不忙地又來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閃閃眼睛,淺淺一笑:

  「今天不談其他,先喝一點摩登的飲品,我去給你斟來滿滿一杯。」

  「不,一開瓶,麥管就可以了。」

  「——我給你倒進杯子裡頭,好喝點。」一旋身,她便進廚房打點去。還在揚聲,「我要你天天來,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體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細如微塵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過:「在這寒當裡,喝這冰冷的東西,夠嗆!你先嘗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經偷偷嘗過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後孜孜再獻媚。

  「下面給你吃——我又學會了幾種新花樣。」

  不一會,便熱騰騰地殷勤地上了桌。

  【陸 民國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數不清的橋。

  單以蘇堤、白堤、孤山、葛嶺一帶而言,就有十來二十座了。

  不過大夥都記不清它們的名兒,惟有斷橋,卻是家喻戶曉,每個來杭州一趟的旅人過客,都踏足這原來喚作「段家橋」的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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