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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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顆心卻是突突、突突亂跳。彼此不知該靠得近些,還是遠著——彼此身體,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監管,已經不是天然。 丹丹是頭一回來到這三馬路轉角的聖三一堂,懷玉不是。同樣的位置,他又面對另一個女人。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著這電影裡頭的男主角。電影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男主角還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點憤怒,丟人現眼,為什麼竟由他告訴她?表演了一場偉大擔當救亡的工作?她身邊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懷玉道:「錢,車票,我會給你弄妥,你走吧,沒了靠山,很危險,犯不著。」 「不,這難不倒我……」丹丹支撐著。付出了一切,換不回什麼?她惟有支撐著。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勸你收手,你不敢回去當個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懷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還有面目見江東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們都損失了,回頭還來得及麼?」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夠,她的手一松,再緊緊地沒命地摟住他,顫抖得什麼都聽不見,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鑲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塊在上海往下沉。」 唐懷玉想起丹丹當初也曾這樣明明地威脅過他的。 心裡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來他辜負了她。他已忘了,她猶念念。一切的作為,只博取今天。 預感會有這一天,一定有這一天,他提心吊膽,提起的心,有陣傷痛。 他擁著她,非常駭人,好像經過一場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讓她逃脫了,他再也沒有氣力了,這已經是個殘局,不加收拾,還有什麼機會?——也許明天就完了。 喉頭咕嚕了一下,仿佛有個潛藏的主意伺機爆發,一路地掙扎,末了忍不住硬沖出來: 「走吧!」 她驚詫他馬上意動,不知道原來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兒?你說。」 「——杭州?」 「那是什麼地方?」 「你別管。讓我管!」 心像展開翅膀地向前狂飛,都不知杭州有什麼?在哪兒?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預感會有這一天。 哦,他的魂魄終也低頭了,他終也壓倒他那苦苦的維持支撐。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黃浦的魂,飄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懷玉。 她勉強嘲笑自己的激動,只得掩飾著,一個勁兒狂亂地吻他,他的臉,他的腮幫,他的額,他的嘴,他的人。紅教堂中,開始有側目的人。 他控制她: 「這裡不行,現在不行——」 她羞恥地停住。 懷玉在她耳畔: 「我們還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經過了三思,可見他不願意騙她。丹丹很放心,他奮勇豁出去了。 她淒涼地,再也沒有眼淚:「我這樣地墮落,完全為了你!」 萬般的仇恨,敵不過片刻溫存。 他們都徹底原諒了對方,不管發生過什麼越軌道的事兒。 杭州? 是,遂相約了三天之後在火車站會面。如此一走,多麼地像一對姦夫淫婦。 丹丹竟有著按捺不住的罪惡快感,他們快要對不起身邊所有的人了,先圖自己的快活,只為自己打算。是他們墊高了他倆,一腳踏上寶座。 懷玉有點唏噓:「——只是,志高……」 「你為志高想,怎不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鈴聲響三下就掛上了,那表示I LOVE YOU!」 「什麼?」 「是英文——」 「懷玉哥,我不要聽英文!」明知他從哪兒學來的英文,醋意冒湧,「我以後也不要聽英文。你也不許說英文。」 「真的,」懷玉也覺肉麻了,「我原本只是個唱戲的,這都不是我份內。」 又聽到電風琴的悠揚樂韻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來自什麼年代什麼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個新生。他們在神聖的地方決定作奸犯科的計畫,三天后便實行了,無比地興奮,仿佛人生下來便等這一天。 最後她又緊擁他一下才走,沒有不舍。他們還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夥喊它二馬路,她便迷失了,只見人群在身畔打著轉,朔風在發間迴旋。冬日的太陽迷惑溫暖,附近有兩家糖食店貼鄰開著,招牌都標著「文魁齋」,都說自己是正牌老牌,別家是假冒,更賭咒似地繪著烏龜,大大的自白書:「天曉得」。 丹丹一笑。看誰才是正牌老牌!只覺此時此地沒一樣是她認識的,天曉得,她終於有一個人——好落葉歸根了。 耳畔還有懷玉的叮嚀: 「你認得路麼?」 丹丹自個兒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當然認得怎麼走。」 待丹丹走遠了,無影蹤了,懷玉徐徐自紅教堂出來,心裡盤算著,如何面對段娉婷的一份情義,好不難過——愛的來去,真奇怪,說時遲那時快…… 正走著,後面仿佛跟上些人,回頭一看,不過是聖三一堂裡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剛才還在同一片瓦下禱告,各有自己的懺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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