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七〇


  說著乘點煙時,便把那支票給燒掉了,只補上:

  「閒話一句,你把你們電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無意地,隨口又再補上,「還有些什麼演員合同,那段娉婷、唐懷玉什麼的,一併歸我,弄部電影玩兒玩兒。就這麼辦。」——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頭臉,一跤跌進一個酩酊而又銷魂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黃的璀的光影,她身畔是雙閃耀著強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麼時候,無意投過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間有一個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過去,甘願的。

  她有點飄忽地由傭人領著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自來水的蒸氣,叫眼前一面圓形大鏡有點迷亂,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厲害,面頰微微地也痙攣著,一滴眼淚偷偷滾了出來,心底升起又濃甜又難受的感覺和感動。

  ——他把一切都買下來,重新發落!

  他是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沒有再到筵席上去,傭人報告了她的醉。

  金嘯風到了他的房間,一時找不著丹丹,正詫異她又跑到哪兒浪蕩去了?

  四下一瞧,只見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對著那幾個打開了的鐵籠子,她一定嚇呆了。人住的地方,竟藏了一隻蜥蜴、一條響尾蛇和一隻蜘蛛。她誤打誤撞地放生了。青白著臉,戰慄起來,神志不清,有點像著魔,一見金嘯風,便顫著:

  「金先生——」

  「你要什麼?」

  「殺掉!殺掉!」

  「別怕!」金嘯風走到他床邊,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槍來。

  「砰」的一下,先把蛇幹掉了。丹丹飛奔過來,奪過槍,也朝那蜥蜴一轟,不中,再來,血肉模糊地,認不出真身。只有那只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擊拍得一塌糊塗的綠漿,肚子中竟跑出數之不盡的小蜘蛛來,一時間四散奔躥,看得人毛骨悚然。

  「別怕。」他擁著她。

  丹丹實在不怕了,一切的死傷,啊,慣見亦是尋常——她什麼沒見過,沒經歷過?

  忽然間興起一陣厭倦,厭倦一切的死傷、追和逃,這念頭突如其來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腸肺腑,末了付諸血污。

  只餘空虛蒼白,不著邊際。當她擁著這一座山似的男人時,停步四望,還是他最可靠。誰願再努力苦撐?日子變得全無意義,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殺氣騰騰的。」

  地欲陷天欲墮,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給你一點酒,就原形畢露了?」

  她厭倦了追和逃。

  血花紛飛的刺激,令她變得容易悸動,也令他獸性大發起來。

  他瘋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進逼。把她的臉轉過來,使勁猙獰地加添她無限的疑懼。

  他的寵物都報銷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寵物了。

  而且,難道他不知道這還是個雛兒?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決絕,自是早比晚好。也許是酒意,也許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縈繞著一種新鮮事體,譬如說,對男人的渴想。真奇怪,這渴想躡手躡足地來了,原來潛藏著已久,伺機便爆發——或是在暗中已猜測過?

  渾身都有不安的興奮,越來越強。

  她還是一個得寵的人呢。不再被拋棄,幸福在五內焚燒,身體熔成一灘。嘴唇枯焦,伸手不見五指。她很緊張,甚至是被動的。玻璃絲襪像一層皮似地被剝下。

  她不敢動。

  金嘯風設法令她蜷曲的身體舒展開來。面對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軟弱,一貫的刁橫無影無蹤。

  她像一塊承受刀琢的魚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過我吧!」

  他的小滿——

  他到她的滿意「書寓」去。她心中沒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圍,終有一回,趁著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小滿,我一見你的臉就想——」

  滿意力竭聲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煙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個女人了,簡直如洪水猛獸,眼睛血紅——他不明白,自己已是個一等的案目了,他對她明顯地偏私,照拂日久,難道她一點也不領情?

  因她掙扎得太不留餘地了,拼死一樣,他兇暴起來,在她嬌嫩的尖白臉盤上刮了兩記耳光,馬上,雙頰辣辣地透紅。他氣喘咻咻。

  滿意一呆,大吃一驚,淚水冒湧,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裡已有人!」

  ——金嘯風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敗在誰的手裡?這永遠是一個隱伏在青天白日的敵人。他也許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蘊。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嘯似地豁出去了,極度的亢奮也令滿意走投無路……

  忽地,措手不及,滿意拾到一塊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兒的臉上劃了一個鮮血斑斕的十字,她失常地慘叫:「我的臉壞了,你放過我吧!」

  金嘯風忽覺這經不起人道抽搐著的丹丹,舌尖都冰涼了,她淒涼婉轉地長歎一聲: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意亂情迷群魔擾攘似的。金嘯風愛憐地捧著她的臉,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戀慕。

  ——莫非是夙世的糾葛,那麼不可能的人,如今壓在他身體下。他深深地吻著丹丹,無限地痛楚。他喊:「小滿!」

  小滿遭野獸般的蹂躪,一臉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黃浦江了。

  她一定是渾身都系了最重的物體,石塊、鐵塊,血海深仇一併沉沒在江底至深,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即使他夜夜在江邊,眼看洶湧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靈柩一樣漂流著,岸燈閃出陰險的微光。隔不了多天,總是有山窮水盡的人來跳黃浦江。不過,只是不愛他而已,她倒情願一死?以後,金嘯風高升了,他為了他那未曾公開過的「金太太」,終生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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