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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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並沒有「真正」成為他的情婦,這點令她有點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著她,心魂飄忽至她身後稍遠一點的地方,然後十分詫異她的日漸精煉成長。從前若他道: 「幸虧拉了你一把,你看,報上都罵歌舞團,連魯迅也寫,說賣大腿的傷風敗俗。國難當前——」 她會瞪著大眼睛問:「魯迅是誰?」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陣,她精刮了。他怠慢點,她也怠慢點。 像看誰先低頭。 他還有正事要辦,最近方把日夜銀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資金,挪出大部分來買進浙江路上一塊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飛路寓中孵一個禮拜,秘書向他報告: 「宋小姐花錢倒水一樣,用來發洩,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陽眼鏡來矚目。」 他冷一陣,來個德律風,她會氣得摔掉了。 老虎跟貓,它們是如此地神似,差別在於是否激怒。這裡頭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愛的因素。她覺得他既馴了她,便要負責任,他沒負責任,也沒盡義務,倒覺韶華逝水,望望無依。 金嘯風終著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館來,當天也約了電影公司的黃老闆和兩個場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軍政府的,另一位楊先生任職買辦,一向跟外國的香煙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時候,牌局已近尾聲,上落的數目她不清楚,只聞金先生笑道: 「待會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來來來,入席了。」 原來吃的是來自崇明島的陽澄湖大閘蟹,頂級本有十兩重,不過蟹季還未正式開始呢,是今年的頭遭,趕著上,也不過七八兩。同桌的除開一幫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為她擺設筵席。 「小丹,」金嘯風為她剝開一隻大閘蟹,「這是青背白肚、黃毛金鉤,你看,又喚作『金爪蟹』。」 傭人過來侍候,一桌都是精緻繁雜的小工具,他不管,只為她剔去糜爛的紫蘇葉,只道她是沒吃過蟹的囡囡,囑咐: 「在蟹殼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塊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沒吃過。她有點氣,還嘴:「我知道!我自家還會蒸呢。」 「怎麼蒸?」 「全扔進沸水鍋裡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兒地取笑,「沒加上紫蘇葉?沒放蒸籠上隔水加熱?蟹身沒翻轉?還有,蟹是給松了綁的?」 不不不。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為什麼?為什麼北平的螃蟹是張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綁的?還有繁複的程式,慢慢地守候,還沒有死,早已煩死了。 雖然陽澄湖的蟹,是全國最好。膏是鮮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過螃蟹的人呀,頓興離鄉背井的落寞,當初,是誰與共? 「真好,蟹季來了,我也就饞得惡形惡狀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萬。」史仲明附議,「有得你饞。」 「可惜蟹季短,拼盡了也不過兩三個月,好日子真不長。」楊先生歎道。 金先生忽有發現:「咦,這蟹,吃起來比去年還要好?」 范先生壓低了聲浪: 「對呀,此中自有玄機。」 一直不怎麼開腔的黃老闆問道: 「說來聽聽。」 「——不好說。」 不說不說,當事人的范先生也說了: 「你們知道嗎?有戰事了,蟹特別的肥美——屍體沉在湖底,腐爛了,馬上成為它們的食糧……」 金先生舉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賞菊,只談風月。」 金嘯風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別喝醉。」 舉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體,她竟在酒中見到他的影兒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撥老娘嫁後孑然一身的志高。懷玉勸他:「你可不能一點鬥志都沒有。」……她記得他講的每一句話呢,在那貧瘠的夜晚,只有蟹,沒有酒,但她有人,很豐富。 人。 刹時杯弓蛇影,心裡一顫,手中一抖,酒便灑了:她的鬥志。 丹丹站起來,奪過傭人的酒壺,自顧自再滿斟,然後,一口幹了。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頭亂扣。幾乎沒嗆著,她很快樂,終於一口把一切幹掉。 楊先生循例起哄: 「你這『蛟騰』,把小姐灌醉,正是黃鼠狼給雞拜夀。」 「什麼?」丹丹惺忪問。 「——沒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還沒有出來——」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了,抬眼透過窗紗,真的,見不到一點寒白的月色,只是渾身火燙。吃得差不多,便見那黃老闆即席尷尬地開了一張支票,先遲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銀碼,遞給金先生。 金先生一見,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麼認真起來?太見外了。」 「不不,」黃老闆道,「願賭服輸。」 金先生把支票拈來一瞧: 「別調劃頭寸了,多麻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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