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七一


  絕口不提。

  丹丹空餘一身細細的汗,半息遊絲——竟全沒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間,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懷玉笑給段娉婷聽。

  「嗯,這樣繃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難。」懷玉道,「每個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孫悟空的笑跟豬八戒的笑也不同。」

  「孫悟空怎麼笑?」

  懷玉給她作一個笑眯眯樂孜孜的猴兒臉,段娉婷很開心,又問:「豬八戒怎麼笑?」

  懷玉木然。

  「怎麼笑?」

  「笨笨的一個大鼻子擱在嘴巴上,怎麼笑法,都沒有人知道。也許,它從來不笑。」

  「你怎麼笑?」

  懷玉這才打心底笑出來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戲院,連滿了一個月。雖然,毛病還是出來了,幾乎每一場都有毛病,因為放映時,一方開映機,一方開唱機,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員的動作跟發音便脫節了,有些場先張嘴,後出聲;有些場先出聲,後張嘴。這種唱雙簧式的蠟盤配音,是有一點點的「遺憾」,不過,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來勁了,就把他半生學來的笑,師父教過的,自己見過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麼冷笑、奸笑、強笑、驕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駭笑、諂笑、傻笑,癡笑、獰笑、慘笑……笑得累了,懷玉一彈而起:「到郵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著一根香煙。

  隔著嫋嫋的漫捲的煙氣,她開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許幾下子就過去,一一演罷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壯闊,她卻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煙,燒燒就燒掉,化作一縷幽幽的白氣。

  懷玉換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走在霞飛路上。霞飛,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氣涼了,然而上海的秋陽是暖烘烘的,像一個女人,烘在你的臉上。

  他原不必自個兒到郵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麼早便到郵局去,然而只為了一點「自由」的辰光,抽身出來。

  當他走著時,霞飛路也駛過一輛車子。

  史仲明有點意外地發現他伴著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時。

  她有奇異的蛻變,變得最多的是眼神,烏亮閃爍,不由自主。她來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換了芳華。

  她變得自得而惆悵。

  史仲明沒怎麼正視過這個小姑娘,然而他總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斷擁有一些人,一些別人的兒女,為你竭盡所能,以取所需。

  像宋牡丹這般的,他也見過不少,不過從來都沒有像此刻,問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話:

  「宋小姐,待會要約位編劇家與你會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為你寫一個劇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樂麼?」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練了,但凡不好說的,一律一笑。

  「你——這真是為了什麼?」

  「虛榮。不可以嗎?你是誰?我有必要回答你麼?」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麼地直率和勢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點火花在心中一閃,這一閃,昭昭地掠過他身體內,某個隱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閃即逝。

  丹丹眼前也閃過一個影兒。

  她見到懷玉,一身時髦的西洋白運動裝,昂揚地上路。心念:虛榮,他也用自己去換虛榮。然後棄她如遺。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車上那輕俏的白窗紗便扯上了。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剛好史仲明也轉過頭來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這是上海灘新興的運動。

  球場門口豎立著一塊大牌子,標為中央運動場,附著英文「HAIALAI」,洋氣十足。

  晚間這裡舉行球賽,用閃爍的電燈照明,供人賭博,場方聚賭抽頭,方式很多,分什麼單打、雙打、紅藍賽、香檳賽、獨贏、雙獨贏、連贏位、位置……一如跑馬跑狗。懷玉與段娉婷來過一次,得悉日間是不開賭,只租予有頭臉的人來玩。

  矯健的游龍,又哪堪蟄伏於溫柔鄉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堅厚的牆壁進攻,球兒打向牆頭,擊力很大。且這球,硬幫幫,分量足,打起來動用臂力,來回跳彈,大汗淋漓。懷玉從前練功的身手,用用還在,永遠在。他就是不耐煩幹熬,像拍戲時,等打燈光,等培養情緒,等導演先到燕子窩上上電……

  終於兩小時過去了。

  他又自個兒到附設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開始寫信。

  信是寫給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過「回力球」是什麼玩意嗎?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轍了,但志高,遠著呢。遠。懷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還是那管自來水筆呢,但信是「志高:許久不見,念甚,念甚」這樣寫著,下筆開始排山倒海地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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