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六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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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是這樣!上海淨是壞蛋!」 金嘯風由她鬧了好一陣,無動於衷地欣賞著,待她稍好,便覷準時機,道:「咦?你也十八歲,不是八歲,我要費勁捧紅一個人,當然有目的——你盡可以不答應,誰按你脖子硬要你點頭?嘖嘖,啥事件篤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對不起金先生。」 「小丹,這樣地跳幾個舞,也是鞋內跑馬,沒多大發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萬個,跳跳就到三十歲。賣大腿還賣不到三十歲呢。女孩子也只是幾年的光景。」金嘯風很有興趣把她給栽植出來,看是一朵什麼樣的花兒,她有潛質——也許後來會原形畢露,就憑這豁出去的膽色。一個有膽色的美女,總比沒膽色的美女更要好看點。 「我就賭一記吧,小丹。你當我是墊腳石。我鈔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後再說。」金嘯風一笑,「只一個條件:你跟定了不會跳槽?」 「不會!」 「好,一言為定。」 滿腹疑團的丹丹走後,金嘯風也有點迷糊,他捧紅她幹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動肯了?一個費時頗長的遊戲,前世今生。 愛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冒險。當然,買就輕鬆點——不過並非誰都可以買。 丹丹一夜都睡不著。 麗麗女校的宿舍,擠滿了床的三樓,一張挨一張,無窮無盡。一萬個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個明星,難道她不知道,她是開始步入泥沼中麼? 不過,她也開始傾慕無比的權威了,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捧紅,也踩黑。為什麼得蒙垂青?自己也有點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萬兒,說穿了,也沒多少個是正道,自小聽回來的書詞唱段,都告訴過她了。 上海是個影城——全國再沒有哪個地方,電影發展比這裡更繁華了。 大勢所趨,無聲片要過渡到有聲片,「第一部」斥重資所拍的有聲電影,在拍攝的當兒,能把聲音也收入蠟盤唱片,大家都覺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開拍已有半個月,還沒拍到重頭戲。這故事是講一個受封建禮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壓逼,仍不屈服,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唐懷玉演。利用有聲的條件,穿插了京戲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戲:《火燒裴元慶》、《雙槍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 今天拍攝的是《殺四門》戲場,懷玉為了配合電影,上的妝不能像舞臺濃。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鏡子裡瞧,她問: 「你記得我們的對白嗎?」 懷玉專心地上紅,便道: 「我分你半個梨子,你見了有點傷心,低聲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對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麼?從前要是忘了對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現在不行,要躲懶也不容易。」 攝影棚的佈景是後臺,懷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與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塊不規則的下擺,白他一眼: 「有句話: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哦,啥風光都由你獨佔了?」 到了排戲的時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話,儘量說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聲音太低了,錄音不清楚,導演喊:「咳,把釣魚竿移近一點。」 再來,話還沒完,導演又喊:「咳,進畫面了進畫面了!」 那用長竹竿系住的帶線的話筒,便在遊移著,晃高晃低。試了七遍,感情都乾涸了。段娉婷與唐懷玉掛著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聲浪,幾乎沒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聲嘶的戲分,明星可以走了,導演還得向那來自美國的驕橫跋扈的錄音師請教效果。不得不低聲下氣,因為雖有出錢的老闆,卻沒可用的技師,只得依靠外國人力量。 誰知他又擺架子,看准了中國人非求他們不可,老把答錄機器房視為保密重地,等閒不讓導演進去。 就在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懷玉下了妝,便著瑪麗拎來一個紙箱子,寫著「士麥脫」,原來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頭的西裝,還有白襪子,還有一雙白色通花鑲了黑齒花的皮鞋…… 誰知懷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個紙箱來,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匯中飯店的舞會也開始了,這裡按例原是不准中國人參加的,不過重新開張之後,也歡迎衣冠楚楚的「高等華人」進內。璀璨的燈火歡迎著漂亮人物。三個樂師努力地吹奏著荒淫的樂曲,一眼看去,大廳裡只見摟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釁道: 「你不敢公開地摟抱我吧?不敢?」 大廳上吊著一盞精緻而又輝煌的燈,玻璃碎鑽似地微微顫動,發放媚眼似的風華。地板是閃光的,好像直把每個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無所遁形。低低垂下藍色的天鵝絨帷幔。天鵝絨,看上去涼,摸上去暖,總給人恍惚迷離身不由己的感覺,不相信自己竟隨著音樂做出一些細碎而又難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懷中,漸漸由微動而不動了,二人只在一個小小的方寸地晃蕩著。他公開俘虜她,她公開投靠他。 香。 懷玉只覺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十分適應地擔演著上海灘一個出眾的人物,每個人都看著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匯中,這高等華人出沒之所,人人都高等,不過名字為大眾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曲終人散,人也朦朧地入睡了。 懷玉睡不著,順窗望出去,滿天的星繁密忙亂,雖然全無聲息,然而又覺一天熱鬧意。整個上海,陌生的城市,開始安靜地入睡了。空氣是透明的,隔著空氣,只見她如嬰兒般沉沉蜷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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