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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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是推動綠紗窗, 香幾擺中央, 爐內焚了香, 瑤琴脫了囊, 鶯鶯坐下按宮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臺過關。金嘯風笑著,十分地著迷,他實在過不了這一關…… 金嘯風在風滿樓中等丹丹來。 因為主人長久思念一個女人的緣故,就連那辦公的小樓,也習慣地思念著,所以一直被喚作這個名兒,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領著,十分地不樂意,但又不敢過分張揚。她下場後,驚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妝,就來了這個經理級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見過。 頭一回上場就出岔子,還要見老闆,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盤算著,不幹就不幹,反正餓不死,也許明天再去想辦法,大不了,往薦人館掛個號。當下因人到無求,連老闆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臉沉沉的,努著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幹嗎?」金先生有點好笑,「誰欺負你來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過我沒有欺場。這史先生——」 「仲明,你怎地得罪個不更事小姑娘?沒分寸。」 史仲明被他這樣當著外人面前一說,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經了然,不過有點抹不開,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罷,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點。」又笑著補上,「她直問:『誰?金先生又怎樣?』。」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驚覺地,眼珠子溜溜眼前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還看著她濃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個痣,像一大團的墨,給濺了一小點出來,不偏不倚,飛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揮揮手,史仲明出去了,臨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這些年了,也見過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偉略不擇手段,天下盡多驕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說,怎地會看上這純樸而又凶蠻的小姑娘? ——雖然她也長得美。完全是那一個淚痣,添她不自覺的悲哀。 金先生問她:「有男朋友麼?」 丹丹一愕:「不告訴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沒有,從來沒有。金先生,這又不礙你——你是以為出錯了,因為不專心?對不起,要是真把我辭退了——」 金嘯風不動聲色。 「你為什麼逗留在上海?」 「留什麼地方都一樣。我不吃飯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來說去倒迫我辭退你似的,我可沒工夫管這種小事。」 「那你管什麼大事?」丹丹問。真奇怪,她不怕他。一開始就不怕的人,從此就不怕了——也許見他表現得很從容,膽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這好處。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過來,他奉承她去了: 「看誰夠條件,就提拔她。」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過有機會,我肯學,學學一定會。」 「噯,我有說過提拔你麼?」 丹丹臉一紅,她掉進這個語言的陷阱中,有點負氣: 「那你讓我回去。」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她一點心機都沒流露,不過像他這樣觀人於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從緊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協的,她將與誰為敵?說不定他拗不過她。 「他們喊你什麼?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滿、小滿、小滿。他想。 「對,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訴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麼關係?不說就別說好了。我十八歲。」 金嘯風覺得有意思極了,才丁點大,自己那麼厲害人物,她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也不曉得。 不過,不知基於何種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們上海最紅的女明星是誰?」 「段娉婷。」 「好,」丹丹奮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紅!」 「那當然,一捧你出來,就沒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閃亮了。 在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記得了,懷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手無寸鐵,憑什麼力爭上游?一定是得個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沒有權勢的支撐,她永遠是人海中一個小泡泡。 金嘯風一直凝視著她,他開始盤算,然後故意道: 「不過,你不是我的人,投資重了,怎麼翻本?」 「我拜你做乾爹好不好?」 「哈哈。」金嘯風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做乾女兒,以後連一句打繃的話都不能說,那多煞風景,真是沒賺頭。」丹丹一聽,臉色一變,青紅難辨,手足無措,什麼叫「賺頭」! 她如一只被觸怒的小貓,于風平浪靜時,使使小性子無妨。一旦怒髮衝冠了,尾巴的毛都給豎起來,目中流露一點凶光,齜牙咧嘴,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別仗勢欺負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橋的流氓有什麼不同?」 說著便悲從中來,哇哇地哭,一來便著了道兒,被迫良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別哭,」金嘯風笑,「肯什麼不肯什麼?真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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