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六六


  臉色是銀白的。她常說道:年來也沒幾覺好睡,如今陡地放下心來,芳魂可以自主地遨遊。完全因為放心,帶著一點微微的笑意。

  懷玉撚亮了燈,一看鬧鐘,是三點半。鬧鐘——這以前,在北平喚「醒子鐘」,倒是稀罕的。

  玻璃下壓著懷玉的照片,壓得密不透風,鐵案如山,他又記得她這樣說道:「這下可好,從此逃不了。」

  在他夜半點燈殷殷窺探之際,段娉婷乍醒,好似仍被一個好夢糾纏著,硬要掙扎,不肯出來,折磨一陣,有點悲涼:「我要做夢,我不要醒!我不要醒!」

  驀見身畔的懷玉,恐慌地緊擁他,道:

  「給我講句好話——」

  說著童稚地淚花轉亂,懷玉細語:

  「我在,我在。」

  「聖經上說,」段娉婷笑,「一句好話,就像金蘋果落在銀網子中。」

  懷玉如同呵護一個孩子似地呵護著她,真是夫妻情分。踏足於此,銀網子?他便搖身變為金蘋果了。他們再也不寂寞。

  ——只有一個人是寂寞的。

  宋牡丹。丹丹也住霞飛路,她被安頓在這高級住宅區的另一所房子裡頭。她有傭人、司機,也有一個安排得妥善的女秘書,應有的派頭,提早給預備了。她接受全新的改造,本性卻沒有消失,最痛苦便是這樣,到底她沒有自然流露的豔光。不是這路人。

  她比不上金先生的任何一個新歡——她不是新歡,她是「舊愛」。

  金嘯風眷顧丹丹的自由,只是隔幾天來看進度。

  丹丹天天試新裝試髮型,實在有點不耐煩,只道:

  「這樣的改造,沒完沒了,又不讓我拍電影去,我不幹了!」

  還沒走到廚房,伸出半個頭:「我下麵去,金先生你要不要吃?」

  「自己下?」

  「她們調弄得不對胃口。」

  他由她自個兒在廚房裡調弄。自來水,自來火,她也曉得了。

  末了端來兩大碗的麵條,尋常百姓家的小吃,丹丹很得意:

  「看,這是『一窩絲』,有面絲、肉絲、蛋絲,還有海米、木耳、青瓜絲,吃來有滋有味。」

  一邊吃,一邊還在誇:「我還會貼餅子、包餃子,還會蒸螃蟹——不過,要當了明星,就沒工夫幹了。」

  金嘯風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金先生……你說我不像明星,對吧?」

  「對,不夠壞。」他笑。

  「我當然會壞,善良的女人都是笨的——為了壞男人,半死不活。」

  她停了箸,隔著氤氳的蒸氣,追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當明星?」

  他靈機一觸:「她不是『花瓶』,何必做市面?得順水推舟才是上路。」

  上海南市區這天可熱鬧了。

  蓬萊市場在這天落成,舉行了一個典禮。年來,既有九·一八事變,又有一·二八事變,全國都展開抗日救亡運動。不過上海的經濟畸型發展,日貨洋貨仍充斥,國貨在市場上就一落千丈,沒有出路了。

  有人背地裡傳說,金先生的資金,部分來自日方,如此一來,不免背上「漢奸」之罪名。不過此刻大家奇怪地指著市場上高懸的橫布條,原來上面書了「土布運動」四個血紅的大字。未幾,鎂光亂閃,引出了一個標緻的小姐,身穿一襲土布旗袍來剪綵,那是淡淡的胭脂紅,長至足背,衣衩開在腿彎下,領袖和下擺都緄了雙邊。小姐成了萬眾矚目焦點,也有捺不住的緊張興奮,只聽得宣佈:「宋牡丹小姐。」

  金嘯風順水推舟,連消帶打,便贊助了這個「土布運動」。旗袍的衣料由布店奉送,並由服裝店連夜趕制,目的是招徠顧客,推銷國貨。不過金先生的意思,還要宣傳土布為「自由布」或「愛國布」,因為這種意義,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愛國」心態了。

  還有,今天他們選出了一位「土布皇后」,便是眼前這美得天然的宋牡丹。金先生輕輕往她背上一拍,示意她金剪一揮,市場歡聲雷動,大家馬上便接受了一個如此「端正」的皇后了。他們鼓掌,還在喊:

  「宋小姐!宋小姐!」

  還有人湧來請她簽名——只消買下幾個臨時演員來帶頭起哄,一切水到渠成。丹丹瞥到人群中有人在揮手,她微微一笑——是沈莉芳。

  眾人沸沸揚揚傳頌,不消幾天,金先生的地位,宋小姐的聲譽,便被肯定。

  市場還點燃了一串爆竹,劈劈啪啪地響了半天。

  丹丹很快樂。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團火,她點燃了——他那麼地照拂。

  雖然她的皇后當過了,爆竹也燃過了。紅彤彤的殘屑,到了夜晚便被竹帚一下給掃掉,露出灰白的泥地。遊戲已經完畢,但名銜到底是互存的。

  她還被繞上彩帶呢。

  晚上,丹丹擁著彩帶,睡得不好。青春的活力令她的一團火沿著血液渾身跑。她一步一步地贏給他倆看。頃刻之間,她已發覺自己身上有一種煥發的自保的說不上來的力量,那是可貴而又可憐的。

  她很憐惜地,撫摸自己賁起的胸脯,有點羞澀。她擺脫不了命運的操縱,她又「生」了,如握著一隻待飛的小鳥,她的身體。也許真的如傳說中一般——一個女人,捧她的人多了,她的命就薄了。

  「那不要緊。」她對自己說,也對金先生說同樣的話,「我只要幾年。我才不要長命百歲。」

  有一句話卻在心頭打轉:「我要報仇!」忽地只覺背上一暖,憶起金先生輕輕一拍。

  那司蒂倍克轎車把金嘯風和丹丹送至靜安寺路畔的跑馬廳去,還沒來得及下車,已經有記者來拍照了。

  金先生很自然,順勢摟一摟她。

  丹丹沒有抗拒,一切都像循序漸進,他往她背上一拍,他把她肩膊一摟,如同慢火煎魚,到了後來,她便在他手上給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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