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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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把心一橫,靈機一觸,便把西樂伴奏歌舞,另闢蹊徑,成為始創先驅,手底下最登樣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場——能在樂世界,定必打開名聲了。 「毛毛雨,下個不停, 微微風,吹個不停, 微微細雨柳青青, 哎喲喲!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著一柄鮮黃的雨傘,在台邊,窘得要死。 平素排練,全是女孩子,也不覺得怎麼樣。短衣短裙,無拘無束,小鳥一般又唱又跳——不過今天,他們給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個女孩,不管演出哪個專案,一律是肉色的絲襪,穿了等於沒穿。然後是不同顏色的緊身衣,綴滿了閃亮的珠片和金銀絲線。一雙手臂,也就裸呈人前,化上濃妝的少女們,亮著大腿,面面相覷。真要在滿池座的男人眼前賣大腿,也就怵陣了。 「小親親,不要你的金, 小親親,不要你的銀。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喲喲!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終也上場。 手中一柄鮮黃的雨傘,旋呀旋,身體若隱若現,她明白了,這些日常的舞蹈動作,上了台,是這樣的。頸項涼悄悄,保護著自己的一頭長髮早已灰飛煙滅,她也就整個地暴露了。 她是個一無所有的新人,心也沒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著: 「毛毛雨,打得我淚滿腮。 微微風,吹得我不敢把頭抬。 …… 猛抬頭,走進我的好人來。 哎喲喲,好人哪!」 在這些思春難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覺世上的男人盡往她的大腿上瞪,而她又毫無廉恥地賣著,真委屈。 腳上的舞鞋,原很簡單,是白色橡皮底方圓口布鞋,再釘上兩根白絲帶,纏繞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轉動時脫落。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爭氣,也十分羞赧,蝴蝶結一松,白絲帶便魄散魂離心不在焉地往下墜,一墜到底,屍橫臺上如一條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於遮身蔽體,此刻顧得雨傘顧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鴉鴉的觀眾,心頭發慌,把歌詞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帶點縱容。丹丹羞得伸伸舌頭,滿臉通紅。 台下偏走進一個人來。 金嘯風。 金先生聞得麗麗少女歌舞團的預告一出,馬上吸引了大批的觀眾,早早滿了。一看,原來賣的是「妙齡少女,粉腿酥胸,綺年玉貌,萬種風流」,還有行大字,寫著:「小妹妹的戀愛故事」。 就是這樣,大夥都彈眼落睛地瞧他用啥來繃場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歲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傷風敗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驚異,一壁不肯轉睛。 甫踏進場裡,馬上有識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著。二人恰恰見到臺上丹丹的憨態,無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嘯風一驚,如著雷擊。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毫無心理準備,他倉皇失措,竟發生這樁事兒? 他見到了她,她一定是輪回而來。就在那迎春戲園,五馬路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他也是個一等的案目了,啊,說來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間,每一場說四檔書,藝人來演出的,都響檔,有說叱吒英雄的大書,有唱纏綿兒女的小書,醒木驚堂,弦索悅耳。 聽評彈的都愛喝茶,那些風雨無阻、聽書不脫勤的老撐頭,入座還不必開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嘯風自會意會,屈食指作鉤形,表示紅茶;食指伸直是綠茶;五指齊伸,略凹作花瓣狀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那日他有點失魂落魄的。又吃了點熏田雞熏蛋,想來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開水。金嘯風在空檔,身畔走過那些巡迴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葉、茨菰片、糯米片、粽子……走馬燈一般,他就是那馬燈的燈心,誰在走,誰在招,他的心只朝臺上亮,常來的撐頭也奇怪了。 就是因為滿意。 滿意姑娘來自蘇州,她跟她姆媽搭檔,盲母彈,她唱。名曰說小書,實在她也不怎麼樣。 然而她最動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紀,跟說唱完全不吻合。 滿意像一朵含苞兒半放的花,迎風微展,不管什麼時刻,臉上暈起一層薄紅,常常垂首,睫毛幾乎把眼珠子淹沒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嬌軟的嗓子分外嫋嫋糯糯,誰料到可以含媚帶怨?就比她的年紀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場的「插邊花」。 男聽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聽書,不過捧捧貌美女子的場的,他們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沒有鑼鼓鬧場,單憑琵琶也難使場面安定下來,不過滿意一出,因為她的姿色,倒令一眾目不暇給了。 其實她賴以定場的不是開篇,不過開篇還是要說的。 「香蓮碧水動風涼, 水動風涼夏日長。 長日夏, 碧蓮香, 有那鶯鶯小姐她喚紅娘。 悶坐蘭房總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悶進園坊, ……」 不知鶯鶯會遇上誰,不知會亂了誰的心,她只是一個把前人情事,細唱從頭的小姑娘。稚氣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勁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詞也不易聽清,竟爾斷嗓。台下有個促狹的,嚷嚷: 「絞手巾,下臺啦!」 其他的聽客便發出細碎而諒解的笑聲,他們不轟她,她的臉先自轟地紅了。 唱錯、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頭,怯怯地繼續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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