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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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既是心死,不若另闖一番局面,也比面目無光地回北平強,須知自己也是無處紮根的了,說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謀職位,報上連連刊登的聘請啟事,不外是「女教員,須師範程度。教上海話、英語。每月二十元。麥特赫司脫路。」或「飲冰室招待員,中西文通順,招待顧客,調理冰食。」再是「書記」、「家庭教師」……一一非丹丹所能。 要租個小房子,住下謀生,金神父路或莫利愛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貴,身邊的錢,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灘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還沒來,不知家裡人有沒有告訴。也許她又到別處考明星去了。 黃浦江兩岸,往來擺渡,大都仗著舢舨,這種小船,尾梢翹起,在浪潮中出沒,看去似乎有隨時翻覆的可能,不過因搖舢舨的,技巧熟練,才沒出亂子,從來也沒出過亂子。有它立足之處,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緊。丹丹麻木地把懷玉送她的戲裝相片掏出來,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的上了彩色的相片,訝然飄忽落在黃浦江上,粘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終於把一個荷包也扔掉了。針步細密緊湊,到底也是縫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隨機應變,變得又濕又重,顏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幾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後悔了,卻是再也撈不上來的。由它去。魂的離別。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連自己也給扔進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這已是一個漫長途程的終站。今後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謝不要凋謝。只有這樣地堅持,險險凋謝的花兒反而開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趕至。丹丹和盤托出,只是懷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絕口不提了。難道像戲中棄婦的可憐麼?不。 沈莉芳是個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麗麗女校,帶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學費,又有住宿的。」 麗麗女校其實不是學校。 ——不過它也像一般的學校,設了校務主任,有教師。每天上六節課,四節「藝術」、兩節「文化」,教師會教這群小女孩一些時事概要、外語會話和練練字。 不過主要的,便是歌舞訓練了。 它不收學費,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個十多二十歲的女孩一樣,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是為了一個相同的原因:要找一個立足之處。彼時,誰也沒想過什麼前途、什麼人生道路,只因此處有吃有住,生活快樂寫意便是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許最深謀遠慮的,只丹丹一個——她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這麗麗,在中國地界小東門,是一幢三層樓的老式房子,樓梯又狹又陡,兩個人同時上下樓,便得側著身子了。 樓下是辦公室,二樓是排練教室,三樓擠滿了床,一張挨一張,夜裡躺著的,盡是無家可歸的少女,沒有一個女孩說得出自己的明天——會是一個紅星,抑或一生只當紅星背後的歌舞女郎陪襯品。誰會排眾而出,脫穎而出?一切言之過早。 每個女孩上了半天的課,領了飯菜,便窩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飯,外加一個紅燒獅子頭。小獅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邊吃,一邊憧憬:「排練得差不多,我們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個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喚作『莉莉』的,准紅!」 日後,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們學習排練的是什麼? 是《蝴蝶舞》,紅、黃、白三隻蝴蝶飛進菊花叢中避雨,而紅、黃、白三種菊花又只肯接納同色的蝴蝶,三隻蝴蝶不忍分離,和狂風暴雨作頑強鬥爭……《遊花園》,七個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園中賞花、唱歌……《桃李爭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當然,怎麼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還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麗麗女校中被淩劍飛看中了,當然因為她的神秘——她是無家的,她是無姓的,她為了某個說不出來的目的,隻身在異鄉闖蕩。沒有什麼人知悉這個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遠表現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難度最高的後彎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頭後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可丹丹,她的四肢全憑己意,柔若無骨,彈跳力和膽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於她的吊辮子高藝,更是無人可及了。 辮子在正式登臺演出的兩天前,她把心一橫,便去絞掉。 絞掉。隆重而又悲壯地。 她也曾說過:「永遠也不剪,就更長了,不知會長到什麼地步。」 從來也沒曾動過刀剪的,不知應為誰而留了,一下子便給絞斷。 還燙了發。 在理髮廳裡,他們把鐵鉗在火上烤熱,火熱如地獄,然後往她發上一鉗,一撮一撮的,給燙成波浪,剛燙好的短髮,是冒著白煙的,因為焦了,本來又黑又濃,不免變了色,變得黃了。像一張藥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張緩緩褪色的相片。 淩劍飛這「麗麗少女歌舞團」在訓練三個月之後,正式成立,謀得樂世界一個場子,登臺演出。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音樂家,這個年紀,已是半頭白髮,原本打算在音樂界出人頭地,然而十裡洋場,誰來聽他把西洋樂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進,譜以新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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