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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謝我,反正我去不了那麼遠,你用來防身也罷。」

  「我也有一點兒錢——」

  「錢怎地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不過有地址,有人,不會找不到。」

  見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這樣子去闖蕩江湖?見了懷玉,著他記得咱三年之約。要對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場。」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戲。」

  志高煩道:「難道還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撫著自己的臉,那兒曾經被她親過一下、兩下,最實在的一刻過去了,又是一天了。

  她簡直是忘恩負義地走了,留下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要好好唱戲。」完全與他七情六欲無關。

  唱戲,明天他又要在臺上施展渾身解數來勾引貂蟬了,誰知在台下,他永遠一敗塗地。

  而且後來志高才發覺,懷玉原來送過丹丹一張相片呢,是他的戲裝。他跟她中間也不知有過什麼話兒。也許沒有,他曾篤定地相信過哥們的暗令子,這樣說來,便是她一意向著他了。好了,她快將不在了,當她「不在」的時候,有什麼是「在」的?除開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志高存過很多東西呢——不過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沒事做的當兒,不免計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紅頭繩,曾經緊緊地繞過她的長辮;一個破風箏;一個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時用來壓在鍋蓋上的紅磚;包過長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黃紙;幾張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還有幾塊,早已經黏掉的關東糖。

  這些,有被她握過在手裡的痕跡,志高一一把玩著,可愛而又脆弱,沒有明天。他獨個兒地想念,演變成一種壞習慣,一切的動作,都比從前慢了點兒。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無妻?當務之急,便是發奮圖強,於是一切又給收藏好了。哦,已經輸了一著,還輸下去麼?

  第二天的戲,竟唱得特別好,台下的彩聲特別多,他有點奇怪,好像這又能補回來了——也只得這樣做了。

  在志高漸漸高升之際,也是懷玉一天比一天淪落之時。

  【伍 民國廿二年·夏·上海】

  雖然懷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無路了,事實上,淩霄大舞臺仍然上戲,仍然是洪班主的一夥,人人都照舊,《立報》上卻刊了段不起眼的報導,說武生唐懷玉一天因練功拉傷了腿,只得暫時停止演出,日後再答戲迷們的熱情。

  另外的一個紅武生,來自天津的蕭慶雲,走馬上任,客串助陣。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麼時候。班主既簽了合同,不能中斷了這碼頭,戲還是得演的。

  懷玉百般無聊,弄堂中有人喊他聽德律風去。

  整整一個月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沒趕狗入窮巷,並無出事體,只是冷落懷玉,讓他乾等,終於會怎樣?「日後」再酬答戲迷的熱情?令懷玉連練功也無神無采。

  李盛天千叮萬囑,不要荒廢,不要氣短,就當是修煉:「心中如滔滔江水,臉上像靜靜湖面。」——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內中的難過,從九霄掉到深淵中去,不是身受,又怎會曉得?師父也無能為力。

  真的,整整一個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個德律風電話,與其他也住宿舍的戲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個評彈班子裡彈三弦的,住下來大半年,也是樂世界的台柱,正拿著個賽璐珞肥皂盒,有點暴牙,好像合不攏嘴來,也許是在竊笑,側看似只耗子:「唐老闆,是小姐。」

  很有點看熱鬧的表情,多半因為懷玉的作孽唱揚出去了。

  懷玉背住他,道:

  「喂,誰?」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捨地回頭,只得走了,懷玉但覺十分氣惱。

  「誰?」

  「唐,是我。」

  「是你?」一聽這隔了好久、卻一點也不陌生的聲音,怎能認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認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國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過我吧!我為了你,多冤,跌份兒,如今懸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說到「生不如死」,懷玉逕自一震,莫非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脫口說了,但覺冥冥中原來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無神思,渾淘淘。還失眠,要吃藥才睡那幾個鐘頭。」對方說。

  「我們又沒什麼,白擔了虛名。」

  「你說啥?」

  「你——放過我吧。」懷玉很不忍地,終於這樣說了。

  對方沉默了一會。

  懷玉不知就裡,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過。這幾天不拍戲了,明天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懷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煩躁,意態淒然,她不過先愛上他!竟受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驕的,一直都在這紛紜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麼一不小心,便牽愁惹恨,受盡了他的氣?

  「你說,你有啥好處?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難了。」

  說著便奮力地扔了聽筒。

  懷玉只聽得一陣「胡——胡」的聲音。

  像悶悶的嗚咽。

  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什麼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每個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見得自己的乃鐵石鑄成。

  他怎不也設想,她有沒有為此擔了風火?

  陡地,德律風又鈴鈴地亂響了,懷玉吃了一驚,忙抓起聽筒。

  對方停了半晌,不肯作聲。

  然後只問道:

  「來不來?」

  又停了半晌,方才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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