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五四


  那黑貓嗖地自彩樓高處飛撲下來,是它!全身漆黑,半絲雜毛也沒有,狂伸著利爪,寒森的尖銳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發出呼呼廝殺的混聲,她見到自己的骨……

  「呀——」慘呼,陡然坐起,冷汗順著那僵直的脖子倒流。

  志高抓牢她的手,喚她:

  「丹丹!丹丹!」

  她實在並不希望是志高。

  宋志高開始唱天橋的天樂戲院了,都是唱開場,《小宴》中的呂布,貂蟬給他斟酒,唱西皮搖板:

  「溫侯威名揚天下,閨中聞聽常羨誇,滿腹情思難講話……」

  二人眼神對看,志高這溫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網中,叫她「兩腮暈紅無對答」,自己連酒也忘了幹。

  英雄美人,那只是戲臺上的風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聲聲吆好,戲完了,翎子空在那兒隱忍著心事。天下沒有勉強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溫侯,末了也醒過來似的,只是不可置信,貂蟬當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縱赤兔馬踏平天下,書杆戟震動乾坤,萬將無敵,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夢。什麼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後天十五……終約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將送小女過府完婚——貂蟬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戲了。丹丹由志高伴著走路,夜裡有點微雨,路上遇見一個婦人,因孩子病了,說是衝撞了過路神靈,母親抱了他,燃了一炷香,在尖著嗓子,淒淒地叫魂。

  走遠了,還見幽黑的靜夜中,一點香火頭兒,像心間一個小小的幾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補不上。

  「切糕哥,你幫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感謝你!」

  「這樣太危險了。」

  「不危險,你給我懷玉哥下處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擔心,決不迷攢兒的,我比你棒,打幾歲起,就東西地跑了。」

  難道他還有不明白麼?

  真的,他記得,她十歲那年,已經膽敢在雍和宮裡頭亂闖——要不,也不會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這樣地同你說了,你別羞我不要臉。」丹丹說著,眼眶因感觸而紅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歲就認得他了。」

  志高心裡一苦:自己何嘗不是一塊認得的?怎地大勢便去了?

  「那你怎麼跟苗師父說呢?」

  「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顧,說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莊了?」

  丹丹輕輕地繞弄著她的長辮子:

  「我也捨不得,不過,以後可以再找他們呀,而且——本來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點唏噓——丹丹本來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給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地,就似箭在弦上,瞄準了,開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歲月流瀉太匆促了,一個小夥子,不長大就好了,一長大,快樂就結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終究是他的;不是,怎麼留?

  心頭動盪,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來,然後他老了。

  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給了丹丹懷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的,上海?寶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的一個小黑點。她只堅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關照她,憑她這下子還有個冒兒?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腳處?——不過心已去得老遠,她已沒得選擇。

  志高猛地,直視著她。真好,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懷玉有親過你麼?」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靜中冒兒咕咚進來一頭猛獸,愣住。

  「沒?」志高估計大概沒有,「你親我一下好麼?」

  無端地,丹丹萬分激動,她對不起他,她把他一腳踩在泥土上,叫他死無全屍。她撲進志高懷中,雙手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是她的頭一遭。

  志高笑:「別像閃黏兒的膏藥呀。」

  丹丹只好又親他一下。

  志高淒道:「讓我也親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萬語又有什麼管用呢?終於她也在他滿懷之中了。志高真的無賴地親了丹丹一下。還不很樂意罷手,不過戲也該散了,自己便自下場門退下。丹丹覺得他非常的可愛,把臉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裡只知自己是搓根繩子便想綁住風,哪有這般美事。分明曉得丹丹是留不住,真的,送懷玉火車那時便曉得了,她在風煙中狠狠地揮手追趕,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原來是一早的存心。

  那時,志高的話便少了,誰知能存一肚飯,末了存不住一句話,竟說成非分,只好便打個哈哈,把丹丹給放開了,抓住她雙肩,嬉皮笑臉:

  「好,你親了我,我又親了你,到底比懷玉高一著,我也就不虧本了。做買賣哪肯虧本呢?對吧。」

  然後把一個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來的錢,零星的子兒,存得差不多,又換了個銀元。換了又換,將來成家了,有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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