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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他怎禁得起這般的折磨?

  在三馬路轉角的地方,有座哥特式的建築物,紅磚花窗,鐘樓高聳,是道光二十九年興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這便是聖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靜地。

  「我們喚它『紅教堂』呢。」段娉婷領了懷玉來,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閉目低首,虔誠地禱告。不知她要說什麼,懷玉細細打量,她的妝扮又比前淡了,口紅淡了,衣飾淡了,存心洗淨鉛華的樣子。

  「唐,你知道嗎?」她笑,「耶穌是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耶穌?」懷玉抬頭一看那像,「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裡怪氣。」

  「他們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釋。

  「耶穌是上帝?」

  「不,」段娉婷輕輕笑一笑,「耶穌是上帝的兒子。」

  「真糊塗了。」

  懷玉一想,再問她:

  「那愛你的男人,是父親還是兒子?」

  「——」她忖度一個好答案,「是年青的那個呀。」

  「你愛他麼?」懷玉有點不安,「我是說那耶穌,世界上是沒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裡的煩悶也不定肯告訴一個洋人。」

  這屬規矩會的紅教堂,傳來一陣輕柔而又溫馨的鐘聲,因為它,每個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聽過一個西洋的童話嗎?」

  「沒,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給翻譯過來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話,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結論就是:

  「不過,這也很難說,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個變王子。」

  懷玉還沒來得及接碴,只見眼前的女人,抿著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這一刻,竟似一個小女孩,答應了大人諸多的條件:要聽話,要乖,要做好功課,要早點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可都幹了,糖果還沒到手。

  懷玉瞅著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問:「青蛙是如何變成王子的?是轟的一下就變了,還是褪了一層皮?」

  「是——把衣服脫了,就變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懷玉的心撲撲亂跳,眼神只得帶過去到那花窗。他那無知的感情受到了驚嚇,起了煩惱,全身都陶然醉倒,墮入一種迷亂中,只設法抵制,道:「真不巧,外頭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來,才不過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雲層包圍著世人世事,大家都掙扎不來,沉悶而又遲鈍,壯氣蒿萊,頭腦昏沉欲睡,呼吸不能暢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覺得麻煩,不肯撐把傘,反正都是一陣溫濕,欲語還休——而太陽又總是故意地躲起來,任由他們怨。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好?」段娉婷忽爾無助起來,前無去路。

  她直視著他,他比她小一點,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難了,她還是受不了誘惑,她完了!心想:前功盡廢。卻道:

  「金先生那兒,我是不應酬了。」

  懷玉即時牽著她的手,咦,丹還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還有鮮豔的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覺察了,竟有點露出破綻的慌惶,她仰首追問:

  「不信?」

  他很倔強:「我現在是在窮途,對自己也不信,別說他人,這個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虛一下子就給填滿了。

  也許只是壓下來的看不見的密雲,然後在層層疊疊之中,伸出一隻塗上丹的手,在那兒一撩一撥,抖下陣細雨,然後細雨把他的憂鬱稍微洗刷一遍。還是沒有太陽。

  綿綿的。纏綿的。

  他也有難宣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電車,坐電車吧?」

  只執意不坐她的汽車了。

  她縱容地道:

  「穿成這個樣子,去擠電車?我又沒把太陽眼鏡帶出來,怎麼坐?人家都認得的。」

  他只緊執她的手擠電車去,完全是一員勝利在望的猛將。

  坐的是無軌電車,往北行,經呂班路到霞飛路。乘車的人很擠,竟沒把女明星給認出來。她笑:「小時候姆媽吩咐我們勿要坐電車,怕坐了會觸電。」

  進了段娉婷的屋子裡,她便打了個寒噤:

  「不是觸電,是著了涼。」

  也不理懷玉,只在房裡自語:「我的浴袍呢?沒一點點影子花。」

  未幾,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來個熱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驅寒。」

  當她出來的時候,見懷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猶在晃蕩中。她脂粉不施地出來,更像一個嬰兒。

  真是想不到,一離開了繁囂,她膽敢變回普通人,還是未成長似的,臉很白,越看越小了。他遞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馬上潑了一身,成為一道一道妖嬈的小溪——完全因為那軟閃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軟,乘勢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問:

  「我吻你一下,你會變王子嗎?」

  懷玉掙扎,道:「對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陣輕煙似的眼神籠罩他,有點朦朧,不經意地一掃,懷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過身來,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淺粉紅色的磁磚,他開了水龍頭,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還在。

  無意地瞥到浴缸的邊兒,竟有她浴後的痕跡,有一兩根輕卷的短細的身上的毛髮,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顏色中,映進眼簾,怵目驚心,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飛出去,眼睛溜過來,身體卻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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