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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會的,保管讓你一天吃七頓。」

  丹丹轉身就想跑。志高一腳撐在土堆上,兩手攔住她,看她無路可走,自己也是有點急,不過見熱兒,不能斷:

  「噯噯,別跑呀,讓我把話說完。你將來總得找個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丹丹聽也不是,跑也不是,心驚膽跳。難道她對志高好一點,便是報復懷玉對她的不好嗎?她也嘗試過,不過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對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

  只是他聽不到她心裡的話。但凡說出口來的,不外要他好過點。中間沒有苦衷,不過是一顆心,懷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難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沒魂了,她也沒魂了——這便是牽掛,像風箏的線,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癡,真可怖,如此地折騰著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窩的螞蟻一時潑瀉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齧食的細碎的疼,半點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無主的當兒,忽地想起那個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來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經長這麼大個了,不如你喊我志高,我唱戲也用回本名了。」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們找王老公去——問的是……我都不知要問什麼。」

  志高憶得那話:「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裡的人。」當下為難了。

  「問什麼?他不靈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了雍和宮,她才真正魂飛魄散。

  門是虛掩的。

  還沒來到,已嗅得一股惡歹子怪味,本來明朗的晴空,無端地消沉了,不知什麼冤屈蔽日。丹丹和志高掩著鼻子,推門: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門推得大開。

  「王老公,我們看您來了!」

  沒有回音。

  紅木箱子,床鋪軟被,都在,遍地灑了竹簽,好像一次未算帳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塊,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塊踢到她了,一個踉蹌,半跌,半起,便見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長指甲,枯骨中還纏著白髮,白髮千秋不死。

  志高陡地把床腳的軟被一掀,轟轟逃出數十隻貓,那被子一點也不軟,內裡有凝幹了的血污,狼藉地潑了一天紅墨。

  王老公不在了。

  ——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誰知他什麼時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護培育的心愛的貓兒,三代四世在他窩裡繁衍輪回的貓兒,把他的肉,都蠶食淨盡!

  只見那僅存的人形,拘彎著,是永難乾淨的枯骨,心腸肺腑,付諸血污,爛肉和尿溺,令這個斗室幻成森羅殿,地底的皇宮。他自宮中來,又回到宮中去了。

  那貓群,誰知它們什麼時候開始分甘同味?它們吃飽了睡,睡醒了吃,這個老人,今生來世都營養著一群他愛過的生命。此刻也許被外來的人撞破了好事,二十多雙閃著青幽幽的光的貓,不轉睛,瞪住他倆。回過頭來,面不改容,只若無其事地豎耳聆聽她的心驚膽戰,撲、撲、撲、撲、撲……

  貓兒負了王老公!

  他那麼愛它們,卻被反噬反擊,末了食肉寢骨,永不超生。他簡直是個冤大頭,得不到回報,他的回報是無情。

  天下盡皆無情。

  忽爾那笛聲來了,笛淒春斷腸,而地上已經尋不到半截斷去的腸子了——讓兇手的生命給延續下去。

  那笛聲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爭血的蒼蠅撥開……

  丹丹臉色雪白,渾身的血汩汩漏走,雙腿一抖一軟,崩潰了,倒在志高懷中。

  那笛聲一路伴她,昏昏地,夢裡不知身是客。最記得它們一齊回過頭來,無情的一瞥。

  只知恩斷愛絕,萬念成灰燼,風吹便散,伸手一抓——

  懷玉抓牢她的手,喚她:

  「丹丹!丹丹!」

  她問:

  「是誰呀?」

  他道:「是我,我回來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們淨愛捉弄人,我現在歪泥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關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嗎?」

  「我是逃回來陪你的。」

  懷玉向丹丹貼近。

  丹丹只覺什麼在搔弄她,懷玉越貼越近乎,驀地,她聯念到,是佛!那座陰陽雙修歡喜佛。癱軟乏力,神魂不定,說不上來,是的,歡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決定聽天由命,千愁萬恨,抵不過他回來一趟。

  「噯,你回來——」

  懷玉回身一看,是一個女人,仿佛相片中見過,丹丹看不清是誰,只見她抱著一隻黑貓,紅袖在彩樓上招。一招,懷玉猛地推開自己,二話不說,揚長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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