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碧華 > 生死橋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今天到哪裡去了?才一練完功就開溜。」

  懷玉忙把那自來水筆給掏出來:「我去買了一管好筆,給我爹和志高寫信呢。」

  李盛天道:「什麼筆寫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來?」

  懷玉只覺得自己已長那麼大了,竟還是不能來去自如,那段小姐,一個姑娘家,闖蕩江湖,自生自滅,不知多寫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會迷路。」

  師父總是個通達的人,藝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兒在外,竟如此地讓他打悶雷?便命懷玉:「明兒一天就練好雙槍去!」

  懷玉只得應了,回到房間去,身後還聽得師父很擔憂地跟一個琴師道:

  「那金寶也是,不知交了什麼朋友,幾件新衣裳花搭著穿,也交際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當了『屁精』,回頭……」

  懷玉執筆寫起家書來,報平安,報上座,都是喜孜孜樂洋洋,直寫到演好了戲,也收到紅包禮物,就止住了。

  執筆如執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筆執著他的手,興奮而罪惡地隱瞞了。她真是無處不在,如今也在。

  懷玉睡不著。不睡,今天便不會過去。

  哦,完全是因為那杯從來都沒喝過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開。真的,這東西夠嗆。懷玉便一夜對自己表白,撇清兒,把一切推諉於咖啡上,顯得十分無辜。

  此刻的金嘯風,也了無睡意。

  澡堂本來到了十一點就上門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樓依然燈火通明。他來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陣,蒸汽氤氳中,他更抖摟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個老門檻,就連他的連襠碼子也都一併受了牽連。那個所謂海上文人,在報上挖苦了金先生獲頒的「禁煙委員會委員」名銜。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館吃西菜,吃罷出來,兩個巡捕房包探就在門口將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鈔票,每張鈔票上,都蓋上了金嘯風的私章。金先生也出現頂證,說是敲竹槓,當場交的款子。巡捕見了真憑實據了,便帶到局裡去。

  文人?

  金嘯風想,海上的「文人」,怎麼也不知道,還是「聞人」的氣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還不辦個應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煙委員會委員」。

  他當然「禁煙」,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煙」。遇上一些權勢不大、只偷偷販運又沒打通「關節」的私土,他就動手了。

  當他進了房,由那揚州夥計為他擦背時,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隨之脫落。

  沖洗後,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間,好好地來一頓扡腳、捏腿、按摩,專人侍候著,此時,手底下的徒子徒孫,也就一一來此向他彙報,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個實際的「行動界」,本來是賭場的管事,賭場歸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門下。他報告道:

  「那川土一萬餘兩,由漢口夾帶來,裝了兩大皮箱,預計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陽丸輪船到,停泊浦東張家浜碼頭。」

  「誰當的保?」

  「一個新上來的,姓雷。」

  「沒拜過門吧?」

  「沒。聽說是漢口早派來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險了,乾脆夜裡在浦江守候,等他們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來教訓他不會走腳路,不知道利害;二來,一萬兩土,他也不敢告發。」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門,就安排大壽那天吧。」

  仕林去後,不久,又來一個報告了「包打聽」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煙土處。他在地板上東敲西敲,帳房記下數,敲一下,給他一筆,結果給打發掉。

  未幾,史仲明這「文藝界」來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講了幾句話。

  懷玉又到攝影場探望去。這一回是「自來」的。段娉婷正在排對手戲,原來是男女主角的談情。丁森是個皮膚很白嫩的小生,唇紅齒白,一看見女人便是三白眼——總之像一團奶油。段娉婷本來對他有點厭惡,不過他年青英俊,又在當紅,差不多跟有地位的女明星都演過對手,打情罵俏,戲假情真。大夥都懷疑他的錢來自闊太太,要不怎麼倚恃著一張臉行兇?

  只是她一見懷玉來了,對丁森便又緩和下來,心情大好,竟也風情萬種,對他稍假詞色。懷玉忖量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腳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來了。」

  拉了丁森來見過懷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著。

  一來給丁森看;二來,給懷玉看,女人便是這副德性。

  丁森得知懷玉身份,也客氣道:

  「是在淩霄麼?下星期有空檔,我定當來捧場!」

  只是丁森買不到票。

  不但他買不到票,一眾的戲迷,不管是誰,第二輪的演出《雙槍陸文龍》、《界牌關》、《殺四門》……一意來看唐懷玉的觀眾,都買不到票。

  票房一早就掛了滿座的牌子,三天的戲票全賣光了。早來遲來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興奮,回來跟他們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這碼頭多吃得開!」越說越窩心,「金先生倒是一個人物,照應得多好,他大壽那天我可要拜他為師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場面上的師父正要安坐調弦索,後臺一貫的喧囂,搭佈景的也把軟片弄妥了,萬事俱備,只欠一聲鑼鼓。懷玉把玩著他的黑纓銀槍。一個龍套自上場門往外隨意一探,咦?

  不對,池座裡空蕩蕩,一個觀眾也沒有!

  班上的人嚇得半死,一時間,震天價響,都是驚惶。

  八點鐘了,戲要上了,說是「滿座」,可全是虛席,懷玉只覺一跤跌進冰窖,僵硬得連起霸都給忘了。

  有人來道:

  「金先生吩咐,戲照樣上。」

  金先生?

  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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